哲学史

哲学史  >  分支学科  >  美学  >  正文

【何世剑】《文心雕龙•情采》篇旨新释

《情采》篇作为《文心雕龙》中重要一篇,历来研读者众,但未能尽善。本文采用文本细读方法,再加阐释,踵事增华。认为此篇上承《原道》,明确了“立文之道”,主要论述了“文质”观念,深入分析了诗赋文章的“情采”关系,感叹“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刘勰此文所言,积淀有很强的人文思想和文化蕴涵,把握此文精义要旨,对当下文学创作及为人处世具有指导意义。

一、“立文之道”的文化思想蕴涵

《情采》篇并不单论文章创作原则,它首先考虑和阐明的是“立文之道”。毕竟文学创作中“情采”失范问题还得从“文”的源头讲起,探源溯流,才能找出症结和解答方法。从此意义上说,《情采》篇又是对《原道》篇的一个强调和回应。

刘勰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1]刘勰的“三才”思想和“阴阳五行”观念来源于《周易》。《易传·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2]《易·系辞》:“物相杂,故曰文”文是在天地运转、阴阳相合、刚柔相济的基础上形成的,刘勰将人文诞生溯源于天、地,为人文的存在找到了合法性依据,肯定了人文的存在价值。人文具体表现有三:五色形文、五音声文和五性情文,对“性情发而为辞章”狭义的人文思想进行补充和发散。

回到《原道》篇,刘勰开宗明义探讨“文”之本源,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他显然也受到了老子的深刻影响。老子曾经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刘勰也将“法自然”的道、万物生长之母的道看作文学之本。在他看来,天文、地文都是道的自然显现和模拟,人文与天地并生、与宇宙同源同构,天文、地文和人文以反映“天经地义”之至理通贯一致,明确标举“自然之道”为人文本源和人文本体。是以清纪昀推刘勰此举为“截断众流”。

当然,刘勰受儒家文化思想影响更甚,表现在他将“圣人”视“为天地立言”者。即无论是形文、声文还是情文,都出于圣人手笔。刘勰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河图、洛书显现太极之道,伏羲、孔子、周文王等圣人象之,因而有了八卦、九畴、十翼、六十四卦等等,也即有了人文的开端。刘勰融合儒道文化思想,始终将人文视为道的显现,道在文学中地位不容置疑,圣人明道的言论辞章成为经典,为后人模范。后来韩愈、柳宗元、司空图、欧阳修、朱熹等均受到刘勰“文道”思想影响,将之推演深化。《情采》篇中还明晰了一个观念,即“自然为文”。《原道》篇说:“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四者的自然神奇,都不经人工修饰,呈现自然之大美。

二、“文不灭质、质文相待、文质代变”的文质论

“文质”,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基本概念,也是中国哲学、文学、美学方面的重要范畴。将刘勰的“文质”观念生成还原到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去钩沉考索,可体认其所积淀和承载的深重的人文思想和文化蕴涵。它明显受到了三代以来的“三才”学说和传统“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是在融会儒、道、释诸家思想基础上发展形成的。

齐梁时,风气绮靡不正,文胜而质衰。文人好雕文琢华,繁采寡情采滥辞诡,言与志反在此境域下,刘勰提出“文不灭质、质文相待、文质代变”论见,以挽救文风流弊。在刘勰看来,文学的本体肇自天地自然万物,天象、地形皆有文采,人立天地间,仰观俯察,参之为人文,言之文,乃天地之心。圣人明天地之心,秉天地之道,“圣人书辞,总称文章”,以之施行教化。刘勰接受了传统《易》学思想影响,《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也即只有圣人才知晓自然之道,创造美的文辞表现之。圣人的文辞之所以能鼓动天下,在于它符合自然之道。故“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为文的存在寻找到了合法依据,但并不意味着强调文就必须废弃质,相反应该“文附质”、“质文相待”。《周易》在探讨“天、地、人”三文之时,首先肯定了天地万物的自然存在,不管它是实体,还是虚象,总之它都“有”,而不“无”和“空”,都作为一种“质”而存在。正因有“质”的存在,互相交错相杂才成文。

在文质关系方面,刘勰肯定了质对文的决定性。“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先有质的存在,才有文的依附。文在质的“对待性向度”上存在,故“文不灭质”。质决定文,成为了文学创作和发展的基本规律。作家有了生活经历和感受,萌发了创作的冲动,付诸于文字,现实生活乃成为作品的题材、主题、人物、情节等等。刘勰在《体性》篇中指出“辞为肤根,志实骨髓”;在《定势》篇中明确“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在《议对》篇中借“秦女楚珠”典故说明“文浮于理,末胜其本”等,均在强调应“以质为本”,假若单纯追求文的外在表现,必然会本末倒置,弄巧成拙。

当然,刘勰并不轻视文对质的重要性。“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质待文,惟独有文,才不单调,文丰富了质的表现,文附质、质待文,文质相配乃走向生生不息。故他在《通变》篇中又细致谈了“文质代变”的表现。后来朱熹在《朱子语类》中也说:“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质必有文,自然之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其他如刘知己、杜甫、韩愈、欧阳修、司马光、王夫之、章学诚等,都从刘勰的文质思想中吸收了丰富养分著文立说,不一一例举。

三、“主张为情造文、批判为文造情”的情采论

“情采”是《文心雕龙》畅论创作时所提出的一个重要文论范畴。刘勰在《情采》篇主要想解决的是一个“情采”的“度”的问题。

其实,刘勰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既重“情”又重“采”的时代,这从同时期陆机、沈约、三萧等人的文论思想表述中可以体认到。刘勰本人也是如此,他不仅在《情采》篇中强调“采”的必要,而且从他对《镕裁》、《声律》、《章句》、《丽辞》、《夸饰》诸篇的论析也可见出;对“情”也是如此,如在《情采》中,他标示“情文”,创造性地提出“文质附于性情”论断,显然将“性情”放在比“文质”更根本、更重要的地位。又说“辩丽本乎情性”,“情者文之经”等等。另外,在《原道》、《明诗》、《乐府》、《诠赋》、《体性》、《物色》等篇中也有例证,如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不能不说刘勰很为重“情”。

刘勰所想明晰的是“为情造文”原则,批判了当时“为文造情”行为,主张“情文相生”,文章华美基于真情表达,乃有感而发,不是矫情伪饰,更不是玩弄文字游戏。他深究情文关系,指出情文先后,乃诗赋之别。上溯《风》《雅》,诗人之作,先情后文,要约写真;赋体新盛,诸子之徒,非有疾痛,夸张铺饰,强为之文,是以辞繁意滥,失文根本。后之来者,非能明晰文体之别,将作赋之习性带入诗歌创作中,竞巧尚丽,故刘勰在《明诗》、《诠赋》篇中予以条辩。刘勰认为西晋以来如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等作家,诗文繁缛,气力柔弱,乃“远弃风雅,近师辞赋,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日盛”;东晋文人,寄形山水,窥情风景之上,或耽于玄释而不理世务,或心存魏阙却虚述人外。刘勰痛疾时风,倡导文章应“依情待实”、“述志为本”,其“调和情采”举措,意在救时文之弊,表现出其在文学方面执守的素朴的文化修养和崇高的人格追求。值得指出的是,刘勰强烈的“情本”意识,一方面受到了魏晋来重“情”思潮感发,更主要的在于他深受儒学浸染,他简单将“情”的生发归于“五性”以符合正道,又提倡情采相合走向“彬彬”都是可以商榷的。

四、“真宰弗存,翩其反矣”的人文精神蕴涵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学成为社会现实、时代风尚演化的符号和表征。晋宋以来文风趋于“浅而绮”、“讹而新”,创作上夸张铺饰、竞巧逐丽、采滥忽真。刘勰有志于“剪截浮词”、“矫讹翻浅”,挽颓风于通变,清流弊归雅丽。在《情采》篇中,他针对士人心里想着戴乌纱帽坐高马车,却假惺惺吟咏山林湖壤;内心纠缠功名利禄,偏要虚伪地描述隐居生活等现象,特别指出“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刘勰尚“真”意识是有着深刻人文蕴涵的。提倡真,反对伪,不只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也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品格之一。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到“真”,从作者、文本、语言、自然世界、读者鉴赏等不同层面去把握和厘清。如他在《正纬》篇中指出纬书的主要弊病是虚伪失真,提出要“疾虚正纬”;在《体性》篇中倡导作家通过陶染学习,凝积朴真习气;在《事类》篇中批评了“改卫为庇”语言失真行为;在《情采》篇中强调“为情造文”,主张“要约而写真”;在《知音》篇对楼护“信伪迷真”的行为深为不满,等等。

刘勰的这种尚“真”精神,一方面是其沧海横流敢击水、痛陈时弊而立言之忧患意识、务实人格的外放表现;另一方面也与中华传统儒、道哲学-文化思想对之耳濡目染分不开。《周易》提出“修辞立其诚”;孔子虽无明确尚“真”言论,但从他在礼崩乐坏时代修《春秋》“寓褒贬、别善恶”的“直道”行为、“辞,达而后矣”写作态度,特别是他对主体人格 “诚”、“信”的建构等表现可把握;道家尤为尚“真”,老子主张“返朴归真”,《庄子》一书言“真”多达66次,真指向“精诚之至”、“真率自然”。尚“真”精神经过司马迁、王充等人的传承和积淀,发展为中国文论的核心思想和普遍观念,成为积淀深厚精神蕴涵的民族文化品格。刘勰继承并阐扬之,主张“征圣”、“宗经”,以圣人为楷模,以经典为范本。六朝时期,为人为文“真宰弗存”现象甚是普遍。如潘岳著有《闲居赋》,颂赞“有道君不仕,无道吾不愚”高士隐逸生活,以“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抒写内心。可他实际却是一热衷富贵功名,自甘卑下逢迎权贵,没有独立人格精神的虚假小人。以致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戳穿他的谎言,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刘勰提出要存“真宰”,对于“苟驰夸饰,鬻声钓世”之徒无异于当头棒喝。

刘勰存“真宰”的行为于后世有积极意义。李白、司空图、李贽、赵翼、龚自珍等,相继而言“垂衣贵清真”、“是有真宰,与之沈浮”、“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诗品出于人品”、“歌泣无端字字真”,诗歌成为他们真实心志的写照。经历文革变故的巴金老人,晚年写《随想录》向社会疾呼“说真话”。的确,世风堕落,人心不古,物欲横流、沉渣泛起之际,往往需要存“真宰”精神,只有“真”的勇士,才能将此理念付诸行动。

 

【注释】


[1]刘勰.文心雕龙[M].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王弼,韩康伯.周易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8.
[3]老子.道德经[M].任继愈.老子今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原载:《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10期。录入编辑: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