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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琢】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访岩城见一教授

 

岩城见一教授,日本美学会前任会长,京都大学名誉教授,现任日本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馆长;专攻德国哲学、美学,对黑格尔、康德、尼采和费德勒的研究着力尤多。主要著作有《感性论——为了被开放的经验的理论》(2001)、《〈误谬〉论——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感性论式的解读》(2006)等。中译本《感性论——为了被开放的经验的理论》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为使我们更好地进入“感性论”的问题,笔者对岩城见一教授进行了专访。

问:岩城先生,我注意到《感性论——为了被开放的经验的理论》(以下简称《感性论》)最初由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作为教材出版的时候书名是《美学概论》,而2001年由昭和堂出版的时候却变成了现在的《感性论——为了被开放的经验的理论》,这是为什么?

答:这原本是为京都造型艺术大学函授教育所撰写的教科书——《美学概论》。本书所讨论的内容在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前后都几次在不同的大学中讲过,也就是说,它们都是以经过听课学生的反驳和提问后不断改写的讲义为基础的。概言之,我更加深刻感觉到,以从既成的“艺术”观解放出来的形式重新认识“艺术—art”的必要性,当论述艺术的时候,我们必须关注它的“技术”,这一在本书中反复强调的主张,就是当时和学生们激烈辩论后的结果。可见,《感性论》的内容已超出历来的“美学概论”甚远。

问:在“艺术”乃至“技术”的层面上进入“美学”不正是传统的或正统的“概论”吗?为什么一定是“感性论”呢?

答:这本书的书名就是历来被称为“美学”(aesthetic)的。这个词汇的原义是“感性”(aisthesis)的理论。我采用其原义,定名为《感性论》。众所周知,德国哲学家鲍姆伽登(Baumgarten)首先用这个概念来指称关于美的鉴赏和评判的学问。日本明治时期在译介这个概念的时候,先后有西周的“美妙之学”、中江兆民的“美学”和森鸥外的“审美学”等,最后“美学”进入了流通领域。不久,“美学”这个汉字“词汇”又由王国维等中国学人带回了汉字的故乡中国。其实,问题在于,康德认为鲍氏的用法是错误的。因为在康德看来,作为“美学”的“感性论”学说,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快”与“不快”的情感问题,而与对于对象的认识即科学知识无关,但一定要把它提升到科学认识的高度上来加以研究。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康德才提出了“直观”、“现象”等概念,对“先验的感性”进行了研究。这也是我们今天继续探讨“感性论”的理论基础。

问:在《感性论》的第3章中,岩城先生提出了“现代‘超越论的感性论’”的概念。西方哲学界对这一方面的研究进展如何?

答:1990年,H·佩茨尔特出版了sthetik der neueren Moderne. Sinnlichkeit und Reexion in der konzeptionellen Kunst der Gegenwart. 这部著作如果按照美学传统来理解,应该是《现代美学——现代概念艺术的感性和反省》。但是由于这部著作在内容上又没有单纯限定在美和艺术方面,反倒是论述了现代的“感性经验”。如此可见,它应该被翻译成《现代感性论》。佩茨尔特参照C·S·帕斯和K·O·阿佩尔——尤其是阿佩尔的《哲学的转变》,指出了超越论哲学从康德以来的德国观念论所代表的超越论的“意识哲学”(佩茨尔特称之为“古典”哲学)向现代“语言哲学”转向的必然性,进而提倡与其相对应的超越论美学从“古典美学”向“现代美学”(感性论)的转向。

问:那么“超越论哲学”与“意识哲学”、“语言哲学”之间的递进关系如何?

答:“超越论哲学”就是以经验为主题,试图搞清楚先行于经验的思考条件。佩茨尔特也持这种观点。在此基础上,他主张在现代,“语言哲学”是取代康德“意识哲学”的更加正当的“超越论哲学”。在现代“超越论哲学”那里,“意识”不是自然发生、定型并成长起来的,而恰恰总是预先有“语言”介入。意识被语言构造化,这是哲学考察意识和经验的前提。可以说正是因为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导致了“语言论转向”。语言对意识的渗透,这对今天的思想说来,已经是不言自明的前提了。想要找到没有被语言污染的意识,那也只能是十分朴素的理论。

问:岩城先生《感性论》的副标题即是“为了被开放的经验的理论”,这里的“经验”就是作为超越论哲学的主题的“经验”?

答:是的。现代感性论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搞清楚人类经验的特殊构造和它的有限但又被开放的方式。而在我看来,这一经验是“被开放的”。我不是故意无视人类意识的主观能动性,而是要使其处于“被搁置”的状态。

因此,我们要涉及一些先行的理论。但是我们要把出现在这些理论中的概念和我们的经验紧密结合起来,即以能够不断返回我们的经验的方式来解释这些概念。这就是我们的课题。优秀的理论能够促使我们反省那些比我们的经验还陈旧的观念;优秀的理论还具有把我们引向更加开放的世界的力量。为了深刻理解这一点,我们解读文本,使其变换成能够抵达我们经验的语言。我尝试着尽可能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接近文本。这是因为用身体来理解或者在品味理论是否优秀的时候,首先要把自己和他者的理论同化起来,或者尝试着进行模仿(simulation)。《感性论》的第1章“形象的力量”、第2章“美的世界”的基本内容就是“经验是不断根据和他者之间的关系而被更新着的”;而第3章“表现的世界”、第4章“表现的过程”之所以专论“表现”,就是因为我们要具体考察经验是如何根据表现、以及表现媒体和表现技术的变化而发生变化的。

问:能否请岩城先生简单归纳一下佩茨尔特“感性论”的思想渊源?

答:佩茨尔特尝试着把“超越论哲学”的这种“转向”运用到“感性论”上。他把这称为“第二次转向”。在佩茨尔特看来,对感性论来说,与哲学的语言相对应的正是“感性的(美的)经验”(sthetische Erfahrung)。对我们人类而言,心—身关系中已经掺入了语言,所以感性的经验也包含着感觉作用和对它的“反省”。一般而言,没有不通过被语言媒介而产生的感性经验。对佩茨尔特说来,现代美学不是围绕着形而上学的“美的理念(观念)”之学,美学通过把感性经验的固有性反馈到经验的形式,朝向自己所要探求的目标。他所要追求的,不是拿着预先被给定的尺度(概念和精神)来衡量感性经验,而是根据心-身不可分离的过程来阐明感性经验的理论,所以这个时候的“美学”(sthetik)也就变成了忠实于其语源词义的学问——“感性论”(感性的理论)。佩茨尔特作为现代感性论的先驱,重视H.普雷斯纳的现象学人学和E·修特雷卡的现象学身体理论,尤其重视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因为他们的理论主题都是超越美和艺术的问题,探讨人的认识形成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感性的能动性。

也就是说,佩茨尔特所提出的美学向感性论转向不是现象学,而是通过梅洛·庞蒂在20世纪才产生的思想。实际上,早在19世纪末,两个德国思想家几乎同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极其激进的理论探索。他们就是后期的F·尼采和K·费德勒。在他们的思想中,已经同时准备好了现象学的方法和“语言论的转向”。后期的尼采,曾经在对自己献给R.瓦格纳的《悲剧的诞生》的《自我批判的尝试》(1886)中提倡“艺术家·形而上学”;费德勒在1887年的《论艺术活动的根源》中倡导“与近代思考方式截然另类的实证主义”。他们的共通之处在于重视相对于“存在”的“生成”,重视相对于“精神”的“身体”,并在这一背景里进行激进的文明批判。在这些问题上,他们都是佩茨尔特所提倡的新美学(感性论)的先驱。

问:那么,是否可以说您的“感性论”的思想理论来源于近代德国哲学或美学?

答:在《感性论》中,我主要考察康德、黑格尔、黑格尔学派、尼采和费德勒等所谓德国近代思想家的理论。在这一点上看来,我的论点或许有所偏颇。其一,法国和英美的思想、古代、中世纪、还有东方思想不是都被遗漏了吗?其二,现代思想——所谓结构、解构的思想、现代精神分析学,还有实用主义、分析哲学,还有在美学美术史学也流行着的文化研究不也是都被忽视了吗?造成这一结果的主要原因就是我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康德之后的近代德国美学和哲学。

然而,我在讲授《感性论》时念念不忘那些近代德国之外的思想和在现代日本也被广为关注的现代思想。譬如,法国的帕格森、伽达默尔,日本的西田几多郎、三木清等。在这样的思想状况中重读上述思想家的理论,那些哲人们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时刻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憧憬着让近代的优质(我认为)的思考和现代思想去碰撞,由此构筑一种理论。让近代思想家和现代思想家同台竞技,这是我所要尝试的。

问:岩城先生的《感性论》是属于传统的现代主义,还是与其相对的后现代主义?或者有没有贴上诸如此类的标签的必要?

答:我认为不能把现代和后现代非此即彼地区分开来。后现代的思考继承了现代的优质的思考,并进一步使其发扬光大了。这样理解是不是更具有生产性?我当下就有这种信念。可是,我并不是主张现代思想所言说的,在古典思想里就早已有之。我所要尝试的是从现代思想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古典,那我们应该如何重读古典?换言之,古典能够复苏吗?已经成为古典的近代思想文本能不能重新解读?作为一种实验,我尽可能结合我们的经验对此加以解释。从这一近代与现代的对话中构筑一种理论,这就是我的目标。如此看来,《感性论》没必要贴上什么主义的标签,因为在此我们所憧憬并实践着的只有“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唯其如此,我们才能更加接近康德等近代思想家所“假说”的目标。

问:在哲学史上,近代哲学的变革被称之为“认识论转向”,现代哲学的变革被称之为“语言论转向”,由此看来,对于当代这场仍在进行中的哲学变革,我们能不能称之为“技术论转向”?

答:在哲学史的意义上,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在《感性论》中,我才一再强调“技术”之于“艺术”的重要性。而在美学史的意义上,我们强调的是“从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因为学院派的“美学”把“美”和“艺术”特权化为“艺术家”或“艺术批评家”的“专业”,从而失去了康德“感性生学”的意义。也就是说,让“美学”从“圣”还“俗”,是人类哲学思想发展史的必然。

问:那么,可以预见一下“从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所能遭遇到的阻碍吗?

答:哲学史上的任何一次变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正像从“认识论转向”发展到“语言论转向”一样,“从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也将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关键在于我们如何认识人类的经验构造,并努力使其保持在“被开放”的状态。这既是“感性论”对我们提出的“要请”,也是我们面对诸多可以预见的“阻碍”时的遁词。

王琢: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断地开放我们的“网络”,使越来越多的个体从传统的“美”和“美学”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使自己的经验得到开放……唯其如此,“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就会水到渠成。

(原载《哲学动态》20088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