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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浩】君子何谓

在传统儒家文化中,有一对常见的概念,那就是“君子”和“小人”。一般的解释为,君子是有德之人,小人是无德之人。

按照周礼,贵族分为天子、公侯、卿大夫这几等。在中央的卿和在地方的大夫(含)以上者都可称“君”。《仪礼·丧服》云:“君,至尊也。”郑玄注曰:“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君子,原指君的子嗣,其中以嫡长子最为重要,称世子或胄子。古时贵族特别重视继承人的教育,受教育是君子无可避免的义务。《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乡)有庠,术(州)有序,国有学。”这相当于今天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当然,士子也有受教育的资格,但严格讲,还不能称君子。从乡一级选拔的成绩优异者称秀士;秀士再经选拔称选士;选士再经选拔称俊士;俊士则可入国学或太学,成为世子的陪读,接受最好的教育,亦称学士或国子。国学的目标就是培养接班人,君子学有所成才能成为君。《礼记·文王世子》云:“君子曰德,德成而教尊,教尊而官正,官正而国治。君之谓也。”

可见,所谓君子,最初不过是指某些有资格受文化教育的贵族子弟而已,其中自然良莠不齐,既有学习成绩优秀者,也有考试不及格的混混儿。《诗·魏风·伐檀》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所讽刺的光会吃闲饭的“君子”和《诗·邶风·雄雉》中“百尔君子,不知德行”所斥骂的没有修养的“君子”都应属后者。前者则因品学兼优、堪为楷模而成为举国学习的榜样。《论语》中孔子所谓的君子,应该就是以此为原型而抽象出来的理想化人格,即道德有成之人,所以是一种引申的比喻性说法。郑玄说,古之君子罢官回乡,则设塾而教。孔子应该是以士的身份君子学习过。但是,没听说过他考上过秀士、入过太学什么的,应该属于自学成才者。他后来创办私学,扩大招生,第一次把贵族教育普及到平民百姓,可谓教育民主化的先驱。《论语·子路》记载孔子背后议论樊迟的话:“小人哉,樊须也!”未必如以前有的人所解说的——反映了孔子对劳动人民的鄙视——那样,而更可能是因为樊迟这个学生确实出身平民。孔子的教育宗旨是取法乎上,以培养具有君子品格的“成人”(完人)为目的,而不在于培训士以下的专业技术人员(农工商之类)。所以,孔子的这番感叹不是说樊迟无德,而是说他未脱“小人”(庶民)本色或竟然向下层看齐而已。

至于君子又可以指国君而言,如《淮南子·说林训》云:“农夫劳而君子养焉。”高诱注曰:“君子,国君。”窃以为,这也是后起之义。我国礼俗以避免直斥名称为敬。国君是由君子晋升而来,所以大凡国君无不曾是君子,即便先君已殁,也不能否认仍是先君之子。所以,以“君子”称呼在位之君,一则是沿袭其继位之前的习惯称呼,二则是相对于先君而言的,均表示不敢直斥。类似的做法在民间也有,例如《水浒传》中潘金莲称武松为“叔叔”,那是因为古时妇女无地位,其身份须依附其子,有所谓“在家从父,在外从夫,夫死从子”之说。潘金莲是以其子(尽管尚未出世)的身份跟武松说话的,实际上是对着自己的孩子说的,相当于“孩子他叔”,也是不敢直斥的意思。

“君子”在《诗经》里还有许多地方是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例如《诗·召南·草虫》中“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和《诗·郑风·风雨》中“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大概是因为当时作诗唱歌的女子确有嫁给君子的,故称其夫为君子(《诗·周南·关雎》就是关于君子追求淑女的)。流风所至,人皆以称夫为君子为雅而效颦,犹如后世俗称夫为“相公”而不必人人的丈夫都是宰相,称夫为“先生”而不必人人的丈夫都是教授。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基于《礼纬·含文嘉》所谓“三纲”的相应类比,妻之于夫,犹如臣之君、子之于父,所以妻敬称夫为君子,较诸后称夫为“天”,也并不为过。

到了后来,犹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中漂母之称韩信为“王孙”,“君子”同样更加贬值,也变成普通的尊称,似乎人人得而称之了。京剧《玉堂春》中苏三所唱“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即是。

总之,“君子”的原始义应该是“君长之子”,其余均为引申或附会的比喻用法。同理,与之相对的“小人”原义也不过是指士以下的平民而已,因其没有资格受君子那样的教育,也就不具备君子那样的知识和教养(所谓的“德”),后来遂演变成无德之人的代名词。其实,所谓“无德”,原来也不过是缺乏某种知识和教养之谓,而非天生品行低劣的意思。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