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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林】后现象学及其进展——唐•伊德技术现象学述评

国内对唐·伊德思想的关注,主要是从技术现象学开始的,除此之外,伊德还构建了一套分析工具——后现象学的基本框架,并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参与者探索后现象学。我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哲学系做访问学者期间,多次对伊德教授展开访问并与他讨论,在他提供的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并经他允许,本文以论文的形式发表,以便更系统地表达他的思想。本文主要是对伊德的后现象学的发生与进展做一个较全面的概述。

一 后现象学的来源

从现象学来看,伊德的后现象学主要受到了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现象学的影响。现象学是由德国著名哲学家胡塞尔开创的一个哲学学派,主要在于解决逻辑的本性、表达式的意义、客观认识的可能性等哲学问题,其根基在于意向性(intentionality)概念,即将意识活动看作意向性。意向性是一种广义的赋予意义、构成意义及其构成对象关系的活动。意向性总是根据实项(reell)内容,投射出超越实项之上的意义,构成出意向行为(Noesis)与意向对象(Noema),并通过观念或意义指向某个对象。这就是胡塞尔被广为引用的一句话:“每个表达式不只说些什么,而且还说到些什么;它不仅有它的意义,还涉及到某个对象。”①对于“现象学”的涵义,胡塞尔本人有过多种说法,如它是“被直观到的现象”的科学、“本质的科学”等,这些看法并不一定为现象学的后继者所认同。但是,胡塞尔关于现象学“首先标志着一种方法和思维态度”和现象学的基本原则“面向实事本身”(back to things themselves)则为绝大多数的现象学后继者所赞同。胡塞尔建立起了以意向性为核心的超越现象学或先验现象学(包括胡塞尔的大量手稿),构建了非常庞大的经典现象学体系,为未来现象学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其后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等发展出不同特点的现象学。

海德格尔曾经是胡塞尔在弗赖堡大学执教时期的学生和助手,但他没有死守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而是将胡塞尔的“意向性行为的构成(constitution)”存在主义化和解释学化,使得构成境域本身具有更原本的、更在先的、更直接的地位。这里的“构成”用系统论的“生成”来理解会更为恰当。通过“此在”,超越二元分离,渗透原发的生活经验之中,获得意义的构成机制,揭示存在者的存在及其意义。此在是指人的存在及其存在的方式。此在具有内在的结构,它不是现成的,而是生成的,它表明了人与存在之间是一种相互纠缠而生成的境域关系,其存在方式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对存在的理解是此在的一个重要特点,于是海德格尔的“此在”现象学就具有解释学的意义。

梅洛-庞蒂既不赞同胡塞尔把意向性看做是先验意识的观点,也不赞同海德格尔以此在的超越性来取代意识的意向性的做法,而是在借鉴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基础上,确立身体意向性的源始性,建立起知觉现象学。他把知觉作为自己理论的出发点,把身体当做一种独特的、暧昧的人类根本的存在方式。身体的意向性表现在,它能够在自己的周围筹划出一定的生存空间和环境,并与世界进行一种交互的相互作用。

从实用主义来看,伊德的后现象学主要受到了杜威的实用主义的影响。杜威与胡塞尔同生于1859年,他们的哲学发展有时间上的平行性。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美国的实用主义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但胡塞尔没有利用实用主义的有关资源,而是产生了以意向性为核心的先验现象学,当然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并不等于就是主观的现象学,而是通过意向性行为和意向性对象所构成(constitute)的超越笛卡尔式的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现象学,这是非主观的和相互联系的现象学。杜威的实用主义注重有机体与环境的关系,注重经验性或工具性。在杜威看来,经验的意义,在于有机体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并积极地适应环境。由此,伊德认为,可以构建人的经验与生活世界的相互作用。

在伊德看来,后现象学的第一步就是将实用主义移植到现象学上。伊德从胡塞尔的现象学中主要抽出了自由变更(free variation)概念和生活世界(lifeworld)概念,从海德格尔现象学中借鉴了解释学和存在主义的有关思想,从梅洛-庞蒂抽出了知觉(perception)和体现性(embodiment)概念。伊德认为,变更理论、体现性以及生活世界等概念都能在胡塞尔那里找到,他从现象学中抽出这三个核心概念,以阐明对经验的严格分析是如何形成的。借鉴杜威的有机体与环境概念,通过对环境变更,分析现象的多重稳定性。

后现象学的第二步:从实用主义的现象学进入后现象学领域。伊德以变更理论为中心方法,并利用体现性概念,从而对经验进行严格的分析。在分析中,包括了积极的知觉的接合,反映了身体知觉的内置性和透视的本质。在现象学的变更分析中,包含了技术的物质性、身体技术、实践的文化语境等因素,但伊德不同意胡塞尔的如下观点,即通过自由变更而达到现象的本质,伊德认为,通过自由变更可以揭示现象的复杂的多重稳定性,或多重的稳定结构。在具体的经验分析中,现象的多重稳定性又与历史文化环境(context)相联系,也就与生活世界联系起来了。

后现象学的第三步:被荷兰技术哲学家阿基塔尔尤斯(Achterhuis)称之为“经验主义的转向”。伊德认为,人类经验者将被发现是与环境或世界在本体论上联系着,两者都在这一关系中发生了转变。现代技术哲学不再将技术人工物当做被给予的东西来看待,而是分析了它们的具体发展和形成,这是一种包含了许多不同参与者的过程。后现象学特别关注具体的案例分析。后现象学研究者忙于关注实验设计的特征,并置身于相关的科学共同体中。伊德将他们所研究的现象称之于研究开发场所(R&D sites)②。

一般来说,现象学把现象作为一个新的审视问题的视点,展开新的角度,提出面向事情本身的方法论原则,揭示现象更为丰富的意义。后现象学起源于现象学,它是在当代哲学情境下,对现象学的某种程度的调整,是一种新的历史转变。简言之,所谓后现象学就是实用主义与现象学的整合。从方法论上看,后现象学包括了经验主义的转向,经验者总是与环境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用一个简要公式来表达:后现象学=现象学+实用主义+经验主义转向。另外,伊德本人也师从法国著名哲学家利科,利科的交叉学科的特点也影响了伊德的后现象学。

二 伊德的后现象学的基本概念

伊德的后现象学涉及非常宽的范围,而且研究的范围不断拓展,目前,国际上不少的学者、博士或博士后到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哲学系的技术科学研究小组进行多种形式的学习、合作与开拓,这表明了后现象学所具有的学术生命力。国内对伊德后现象学的介绍与研究集中在他的技术现象学方面,下面简要介绍后现象学的几个重要概念。

意向性(intentionality)是现象学的一个核心概念,但在不同的现象学中的表现有一些差别。意向性原是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术语。布伦塔诺用它来区分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认为心理现象是以意向的方式把对象纳入自身之中。为此,胡塞尔认为,意向性是意识活动的根本特征,它总是“对某物的意识”,即必然是指向某种对象的。意向性涉及到两个基本概念NoesisNoema,两者都是希腊词。胡塞尔用NoesisNoema这两个词来分别指称意识的两种不同组成,表明意识体验中行为一侧与作为对象的另一侧的关联与区别。Noesis译为意向行为,Noema有不同译法,如意向对象、意向内容或意向相关物。胡塞尔所说的意向对象也已经不同于近代哲学中的客体概念,因为意向对象不同于实在对象,它是一种观念的本质存在,是纯粹自我意向性活动的构成物。

伊德是从意向关联性这一角度来分析意向性。他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分析来自于严格的和不可分的关联性“我—我思—所思”(Ego-cogito-cogitatum),即每一个所思必然联系到我思。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将被经验的和正在经验的相互关系存在主义地解释为:在世界之中存在(Being-in-the-world),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意向性,即海德格尔把具体的与存在主义化的此在作为在世界中之存在。梅洛-庞蒂以具身的、人体化的版本作为在世界中的存在。伊德改造了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意向性概念,他用人与世界相互关系来表达,③即:

 

在此基础上,伊德具体分析了机器或技术在人与世界中的关系,这些关系包括体现性关系、解释学关系、背景关系、改变(alterity)关系等。

在体现性关系中,人类经验被技术的居间调节所改变,人类与技术融为一体。伊德将这一关系用意向性公式表述为:

(人类-技术)→世界

这里的圆括号表示为一个统一体(unity)。在体现性关系中,技术展现出部分透明性,它不是人类关注的中心。眼镜就是这种类型的技术,经过短时期的适应之后,你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因为眼镜是半透明的,它已经成为身体体现的一部分,具有人的身体的某部分特征,它成为人类身体的延伸。

在解释学关系(hermeneutic relations)中,人类的经验与世界之间需要有技术做解释学的转换,技术没有与人成为一个共同体,技术反而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技术在人与世界之间不是透明的。解释学关系用意向性公式表述为:

人类→(技术-世界)

由此,伊德提出了工具或仪器的意向性。他认为,工具具有一种“意向性”能力,它既可以揭示未知事物,又可以改变现象出现的方式。工具的意向能力表现在工具连续统一体之中,随着工具连续统一体产生的变化,人类—工具—世界的意向弧(intentional arc)发生变化。

变更(variation)概念。变更一词最早来自于胡塞尔的理论。在胡塞尔的早期用法中,用变更(最初来源于数学的变量理论)来决定本质结构,或者“本质”。变更可以被用来决定什么是变量,什么是不变量。在胡塞尔看来,从不同的视角以不同的方式自由想象事物,并因而会发现本质的各种方式,这被他称作现象。梅洛-庞蒂所运用的变更是知觉的变更。伊德非常重视变更,并把这一观念提升到了核心的地位。胡塞尔的现象学强调通过自由变更的方法来获得现象的本质、结构特点,通过自由变更可以得到现象的本质。伊德在使用自由变更方法时,发现了一种与胡塞尔式的“本质”不同的东西。这种呈现的或者说“显现其自身”的东西是多重稳定性的复杂结构,他在《经验现象学》(experimental phenomenology1977)中第一次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变更作用下,同一个图形(对象)可以被看成是极为不同的,这完全是现象学的,它也不同于心理因素中的格式塔的变化。为此,伊德认为,在自由变更作用下,现象只能显示其结构特点或具有多种可能性,现象并没有本质。就像奈克尔(Necker)立方体没有本质一样,技术也没有本质。它们仅是具体使用中的技术,这意味着一个相同的人工物在不同的使用语境中有不同的特征。

究竟现象有没有“本质”,笔者与伊德进行过多次交流,伊德教授承认,有些现象有本质,有些现象没有本质。因为,在我看来,物质性现象不同于虚构的线条,通过自由变更方法,既可以获得物质性现象的结构特点,也可以获得该现象的本质,本质与现象是统一在一起。本质不在现象之后,而与现象结合在一起。

“体现性”(embodiment),也有的学者译为“具身性”,“涉身性”等。伊德的体现性概念来源于梅洛-庞蒂的理论。梅洛-庞蒂非常重视身体和身体的体现性——知觉。用身体的表达代替“我思”以及相应在胡塞尔那里的纯粹意识的意向性。身体是现象的身体,是身心交融的、能表达的“物体”,是一种能力、一种具有某种所及范围的动作。梅洛-庞蒂说:“所有我关于世界的知识,甚至是我的科学知识,来自于自己的特殊观点,或来自于对世界体验。没有体验世界,科学的符号是没有意义的。”④梅洛-庞蒂也没有给体现性下一个定义,大体意思是,体现性是指人体的实际形状、内在的能力和通过后天学习的能力。在此基础上,伊德分析了技术在人与世界之间的一种基本关系——体现性关系。比如,当人戴上眼镜观察事物后,经过短时期的适应之后,人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已经成为身体体现的一部分了,这时人与眼镜融为一体,眼镜成为人的身体的伸延,眼镜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可见,具有体现性关系的技术,打破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清晰的界限。技术人工物或技术制品不仅是一种工具,而且它与使用者构成一个共生体。从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具有体现性的技术具体体现了人的一部分器官的功能。体现性也可以认为是人的意向性在技术上的体现。

伊德还提出了身体1与身体2概念。⑤身体1表示了能动的、知觉的和情感的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身体2表示了由文化(包括性别、年龄等)建构的体现性。伊德的身体概念也受到了哈拉维(D.Haraway)的身体器官(bodily apparatus)的影响。⑥早在1990年,伊德在《技术与生活世界》一书中就区别了微观知觉(强调身体感官之维)与宏观知觉(强调文化—解释学之维)。微观知觉与宏观知觉不是分离的,而是相互联系的,它们与身体1和身体2相平行。在实践上,微观知觉、宏观知觉又与身体1和身体2相区别。身体1与身体2相联系,但又与身体2相区别。伊德认为,体现性既是行为知觉的,又是文化赋予的。⑦

多重稳定性(multistability)是指一种现象具有多种变更的可能性,每一种变更具有稳定性。多重稳定性反映了现象的一种特性,反映现象既不是稳定的,又不是完全不稳定的。每一种变更都是观察者采用不同视角,获得现象新的意义。伊德认为,在多重稳定性的变换中,同时“转变了事物与直观行为的意义”。⑧在伊德的《经验现象学》一书中,有一个“舞台/金字塔/机器人”(stage/pyramid/robot)图形的三重变更中,就有三重体现性、三种可能性。对于这些可能性,不一定是现实的。这三种图像都是现象学上的变更,它们都是可能的,且具有不同的意义。又比如,他在研究“弓”时,所有的箭术都是“相同的”技术,射出的箭是由弓和弓弦的张力推动的。但是,在各国的不同文化历史中,产生了不同的弓和箭,如英国士兵所使用的长弓、蒙古的骑兵安在马上的箭术、中国古代所用的弩、丛林里用的一种有非常长的箭的弓等。显然,不同的实践与文化形成了不同的弓与箭。不同的弓与箭需要不同的身体技术来使用。伊德认为,在不同种类的文化之间,相同的技术是可以被不同地使用的,这就是变更,尽管存在差异。

三 后现象学的新进展

伊德本人首先将后现象学拓展到政治、伦理、声音、女性主义等方面,除此之外,其他的学者又将后现象学扩展到音乐、媒体、网络、性、农业、自然科学等方面的研究。在《后现象学:伊德的批判性伙伴》中,编者赛林格(Evan Selinger)还创造了伊德学(Ihdeology)这一词。

美国《人文研究》杂志2008年第1期发表了由客座编辑伊德所主持的专门的后现象学的研究成果,这是一个关于后现象学的专集,反映了后现象学研究的最新进展,其中包括伊德本人对后现象学的一个较全面的评价,以及威比克、赛林格、赫斯与罗森伯格的一组研究文章。美国的4S学会的年会,也有专门的后现象学的分组。

荷兰的威比克(Paul Verbeek)出版了著作《实事所做:对技术、方式和设计的哲学反思》(2005)。他扩展了伊德关于后现象学的涵义。他认为,现象学的新诠释,不应当把人与世界的关系看做是前存在的主体与施加于对象世界的作用之间的关系,而应当看做为世界的客体性与主体性被构成的场所,主体性是由体验和存在于世界中的主体组成的。世界之所是与主体之所是来自于人与实在的相互作用,人所体验的世界是相互作用的实在,人的存在是情境性的主体性。他认为,后现象学在于对人与世界的关系进行哲学分析,在这种相互关系中,主体性与客体性相互构建、共同构成起来。因此,人们所认识的实在不是实在自身,而是与人们一起构建的实在(reality-for-human beings)。人的意识(知觉、经验)只能存在为事物的意识,实在也是作为人的实在。⑨威比克把现象学的再解释称之为后现象学。

在《产科超声波与道德的技术调节:一个后现象学的分析》一文中,威比克具体分析了超声波技术在人(包括胎儿、父母等)与世界之间的居间调节关系,通过这一案例具体分析在伦理学上,主体性与客体性是如何构成的。他认为,意向性不仅通过具身性技术来操作,而且需要被定位于人—技术的联系之中,部分在人工物之中。他认为,从后现象学的观点看,我们不能坚持人的自治性作为道德行为的先决条件,而是需要用技术的居间调节的意向性取代人类主体的原初推动状态。⑩在后现象学看来,超声波以特定的方式构成了胎儿:它帮助胎儿如何知觉地呈现出来,以及在它被呈现的方式上如何被解释。用伊德的概念来看,超声波扫描图就建立了在胎儿与观察它的人之间的解释学关系。这就意味着超声波扫描图不会为子宫提供一个中性的窗口。胎儿不仅构成作为人,而且又被构成作为病人。威比克认为,在技术文化中,技术与道德不能作为两个分离的领域,而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道德方式分布在人与技术人工物上。结合福科的伦理学与后现象学,他认为,在技术的伦理维度中,道德主体性的技术居间调节性应当处于中心地位。

美国的赛林格(Evan Selinger)出版了《追求技术科学:物质性的基质》(与伊德合编,2003)、《专门知识的哲学》(与奎斯合编,2006)、《后现象学:伊德的批判性伙伴》(2006)等著作。赛林格在后现象学方面主要做的工作是梳理伊德的后现象学,并将伊德的后现象学与同时代的其他现象学的工作进行比较。在《微型信贷授予权力了吗?》一文中,赛林格运用伊德后现象学,分析在格锐梅银行(Grameen Bank)的微型贷款实践中技术所起的作用。(11)微型贷款项目是一个国际性的项目,通过小额资助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农村妇女运营农村电话项目(即开手机电话亭),研究这一贷款项目是否有利于增进妇女的权力。赛林格把贷款人理解为具体性的主体,她同时处于独立与依赖的关系之中。活生生经验的现象学进路揭示了劳动的文化伴随性和价值负载性。他寻求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与技术现象学的对话。他认为,作为技术经济创新,像农村电话那样的项目,可能仅仅是通过资本化的作用创造了独立性,也可能渗透了依赖性关系。

丹麦的赫斯(Cathrine Hasse)在《后现象学:科学中学习文化的知觉》论文中,通过对不同经验程度的物理学家的具体访问,来推进后现象学研究。她提出一个新的分析框架,物质性人工物、具身性与交际方式共同产生对象的学习性知觉。在粒子物理学中,来自于不同国家的物理学工作者在一起,他们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他们之间的交流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流程图、模型和其他的视觉显示的物质解释学。一般认为,在人的身体范围内,物理学的视觉会是客观的知觉。但在赫斯看来,结合后现象学和人工物的心理学理论,可以用变更来分析两个不同等级的文化,第三个层次的文化构成了科学文化的极限。她认为,物理学的文化形成过程可以看做是情境化知识的形成过程。

以伊德的身体1和身体2为起点,并结合伊德的微观知觉与宏观知觉,她认为,科学中的文化知觉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体物理学家的具身化知觉,这是与身体操作相关的物质性人工物的知觉;第二,物质性人工物的具身知觉,这与共同体的交互相互作用相关;第三,作为文化具身性的具身知觉。赫斯认为,从后现象学观点看,技术不仅使从前不可见的对象变为可见,而且对于特定的情境化身体来说,情境化知识也对人工物中不可见的情境化解释学是开放的。通过研究物理学的情境化知识,赫斯认为,后现象学可以被作为一种科学家要研究开发中使用的新方法论,以及作为科学中的研究人员所认识到的一种观点。(12)

美国的罗森伯格(Robert Rosenberger)在《知觉其他星球:身体经验、解释和火星轨道相机》一文中,使用后现象学的多重稳定性、技术转换和解释学策略等,研究科学实践中的影像技术所起的作用。火星上有一个Eberswalde三角区,通过影像来确定这一区域是如何形成的,根据空间影像技术得到的图片,空间科学家所进行的解释,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观点。后现象学认为,影像(image)被认为是居间调节技术的一个具体例子。影像作为一种技术,潜在地可能被多种方式所解释,可以用变更这一概念去说明。早在1986年,伊德在他的《经验现象学》就提出了解释学策略。罗森伯格做了推进,他将解释学策略(hermeneutics strategies)称之为使得影像变更成为可能的历史。解释学策略要求影像如何以一种特定的、有意义的和可视觉化的方式被说明。他还认为,除了影像内容的一致性描述之外,解释学内在地要求,在创造影像的过程中,要理解影像技术所导致的研究对象的变化。(13)影像的争论,可以作为多重稳定性的例子,处于争论轴(debate axis)上。在该文的分析中,他没有关注竞争性的理论如何最多地说明火星的表面,而是关注每一个竞争的解释学策略如何说明争论影像的细节,这一说明还必然包括不同的影像技术以及这些技术对研究对象的转换。

就马克思主义与伊德的后现象学的关系上,已有学者凡·杜斯克(Val Dusek)展开研究。他根据E·热尔塞尔(Edgar Zilsel)所提供的关于实验科学兴起的马克思主义的说明,以避免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简陋的决定论和反科学的基础。这一说明补充了伊德的工具实在论以及仪器的系统性知觉扩展的社会性说明。(14)

在量子力学与(后)现象学的结合上,笔者主要是建立量子现象与现象学现象的关系,并做进一步推进研究,旨在为量子现象学奠基。《现象学的现象与量子现象的相遇》发表在《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年第5(15)。该文是对量子现象与现象学的现象进行比较研究,属于前沿的一个探索。(16)胡塞尔、海德格尔关于“现象”的概念与量子力学的量子现象概念,虽然属于不同的领域,但是它们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表现在显现的活动、显现者本身及其演化都属于现象概念。对量子现象的认识经历了把量子现象当成个体性,即存在者的存在或显现出来的东西,将测量仪器纳入量子现象等。这与现象学的观点是一致的,即把活动中的显现者与显现活动都包括于现象中。从方法论来看,它们也具有很大的相同性:现象都用“可能性”概念来描述;对现象的全面理解则从基本上相同的自由变更原理和互补原理来展开。量子力学的“现象”是科学现象,它纳入量子理论与相关实验之中,量子现象不是主体意向作用下的现象。如果我们除去“现象”纳入意向性之中这一概念,并加以改造,现象学的现象概念对于我们认识量子现象具有积极意义。

【注释】
E. Husserl, Log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J. N. Findlay. London and Hanley: Routledge & Kegan Paul, Vol.2, 1970,p.287.
Don Ihde, "Postphenomenology Research", Human Studies, 2008,31(1),pp.1-9.
Don Ihde, Technics and Praxis, Holland: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9, pp.4-6.
Mauice Merlean-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62, IX.
D. Ihde, Bodies in Technology, Minneas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2, p.xviii.
D. Haraway, Simons, Cyborgs, and Women. New York: Routledge, 1991, pp.183-202.
D. Ihde, "if phenomenology is an albatross, is postphenomenology possible"? In D. Ihde & E. Selinger(Eds.), Chasing techoscienc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3, p.14.
D. Ihde, Experimental Phenomenology: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G.P. Putnam's Sons, p.79.
Peter-Paul Verbeek, What Things Do,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5,pp.111-113.
Peter-Paul Verbeek, "Obstetric Ultrasound and Technological Mediation of Morality: A Post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 Human Studies, 2008,31(1), p.13.
(11)Evan Selinger, "Does Microcrdit "Empower"? Reflections on the Grameen Bank Debate", Human Studies, 2008,31(1),pp.27-41.
(12)Cathrine Hasse, "Postphenomenology-learning cultural perception in science", Human Studies, 2008,31(1),pp.43-61.
(13)Robert Rosenberg, "Perceiving Other Planets: Bodily Experience, Interpretation, and the Mars Orbiter Camera", Human Studies,2008,31(1),pp.63-75.
(14)Val Dusek, "Ihde's Instrumental Realism and the Marxist Account of Technology in Experimental Science", Techné, 2008,12(2),pp.105-109.
(15)吴国林:《现象学的现象与量子现象的相遇》,《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年第5期。
(16)2008428,我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哲学系伊德教授主持的讨论会上报告了此文,他的评价是该论文是挑战性的(provocative)。我在2008514采访伊德教授时,他又专门提到此文在后现象学研究中的意义。

 

 

(原载《哲学动态》200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