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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嘉】追念古典的浪漫情怀

 

古典的浪漫情怀与现代的潇洒时髦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古典的浪漫,把感情当作神灵侍奉,心甘情愿作真情祭坛上的牺牲品,为真情付出血和泪,为真情而生而死。现代的潇洒,把感情当作权宜之计,当作获取回报的筹码,当作疲惫无奈之中的点心、小菜、安乐椅,心甘情愿不惜一切代价去醉生梦死,及时行乐,追名逐利,因而有了“何不潇洒走一回”之说。

然而,真的潇洒是执著追求之后的彻悟,伪潇洒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浪荡。为失去的真情而哀歌未必不潇洒,自以为满不在乎未必真潇洒。

 

当我们读着《江有汜》中“江有汜,/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试译为“大江也会有支流,/姑娘即将出嫁了。/姑娘从此不再来,/从此不再来看我,/我将长歌当号哭”)之时,我们从中体味到了:心爱的姑娘离自己而去,一切挽回的努力都无补于事;内心的伤悲和哀愁,真该长歌当哭,仰天长啸!苦苦的追求,缠绵的思念,执著的热情,随着远去的花轿而飘走。一夜之间,世界变了摸样,心灵失去了归依,仿佛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空空洞洞一团。

很难说清楚,彼时彼刻留在内心之中的是什么。是苦涩,是酸楚,是感伤,还是思慕,是追念,是幻想?大概什么滋味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当一切的追思和感念达于极致之时,才会有发于内心最深处的哀歌。

现在的我们,确乎难于体察哀歌中那深厚的底蕴了。

 

悼亡也属于在今天已经过时了的古典情怀。《邶风》中的《绿衣》,可以算得上是一首永恒的招魂曲:“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縘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试译为“绿外衣啊绿外衣,/绿外衣里是黄衣。/心忧伤啊心忧伤,/忧伤何时才停止?//绿外衣啊绿外衣,/绿衣下面是黄裳。/心忧伤啊心忧伤,/忧伤何时才淡忘?//绿色丝啊绿色丝,/丝丝缕缕是你织。/我心思念已亡人,/使我不要有过失!//细葛布啊粗葛布,/寒风吹拂凉凄凄。/我心思念已亡人,/你仍牢牢系我心!”)

斯人已去,此情却在。睹物思人,黯然神伤。两情殷殷,永驻心间。时间和空间都难以永恒,惟有经过时空淘汰而积淀在心灵深处的情思,可以留下岁月的踪迹。

如今变幻太快的时空,匆匆的生活节奏,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早已把世人的心灵打磨得十分粗糙,十分迟钝,十分轻浮,十分疲惫,十分健忘。尘世中太多的诱惑,无边的欲望,连上帝都快要忍耐不住了,更何况凡胎肉体的俗人!大伙儿一起裹挟着物欲、情欲、金钱,在众多强刺激的漩涡中作自由落体式的坠落……

当灵魂在欲望中无限膨胀之时,它本身所剩下的就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再也没有任何内核,再也装不下任何属于人的、属于心灵的内容了。

魂兮归来!

这是至真的心灵的呼唤。斯人虽已去,但天堂之中是会回应这旷古的呼唤的。天堂虽然遥不可及,心灵却是指向它的。有了这种指向,生命之舟就有了锚泊之所,不再随波逐流,不再四处游荡。

悼亡,是在心灵中筑起一座神圣的殿堂,把生命中最真诚、最可贵、最理想的一切供奉起来。对这一切的祭奠,也就为心灵本身建造了一个路标,一座丰碑。

当人被变成一个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没有自我的冷冰冰的物件之时,当人被变成孔方兄和物欲的奴隶之时,我们便不再可能听到心灵的招魂曲了,而充斥于耳的只是单调刺耳的机器转动声,以及红男绿女的嘻哈打闹声。

 

人生离别在所难免,如何离别,却显现出不同的人际关系和人生态度。

与我们这些轻薄寡情的子孙后代迥然不同的是,我们的祖先赋予了离别以特殊的意味。或曰生离死别;或曰多情自古伤离别;或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或曰桃花潭水深水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离别之中,人们将内心深藏的真情升华、外化,将悔恨与内疚携刻进骨髓之中。将留恋感怀化作长久的仁立和无言的泪水,将庸俗卑琐升华成为高尚圣洁。

这样,离别成了人生的一种仪式,一种净化心灵的方式,一种独特的古典浪漫情怀。让我们细细咀嚼一下《邶风》中的《燕燕》吧: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试译为:燕子燕子飞呀飞,/羽毛长短不整齐。/姑娘就要出嫁了,/远送姑娘到郊外。/遥望不见姑娘影,/泪如雨下流满面!//燕子燕子飞呀飞,/上上下下来回转。/姑娘就要出嫁了,/ 远送姑娘道别离。/遥望不见姑娘影,/久久站立泪涟涟!//燕子燕子飞呀飞,/上上下下细语怨。/姑娘就要出嫁了,/远送姑娘到南边。/遥望不见姑娘影,/心里伤悲柔肠断!//仲氏诚实重情义,/敦厚深情知人心。/性情温柔又和善,/娴淑谨慎重修身。/不忘先君常思念,/勉励寡人心赤诚!”)

一唱三叹,缠绵悱恻,充满最让人心荡神牵的诗意。一步三回头,牵衣泪满襟;柔肠寸寸断,捶胸仰面叹;仁立寒风中,不觉心怅然!这是何等地感人肺腑!维系着双方心灵的,是形同骨肉、亲如手足的情义。

这种情景和体验,实际上是语言无法描述和传达的,因为语言本身的表现力实在太有限了。一个小小的形体动作,一个无限惆怅和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的直接表达,任何词语在这些直接表达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空洞乏味的,毫无诗意可言。

离别以主观化的心境去映照对象、风物、环境,给没有生命的东西赋予生命,为没有人格的事物赋予人格,把他人化作自我,把细微末节夸大凸现出来。这时,物中有我,我中有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灵与心灵发生了直接的碰撞和交融。

然而,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已经渐渐没有了人生的仪式,心灵已被各种欲望填满,不仅没有容纳古典浪漫情怀的空间和余地,而且也很难通过净化而得到升华。彻底的世俗化,似乎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不可避免的历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于充满欲望而麻木的心灵来说,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们不再容易被感动,实际上已经不会感动了。读《诗》,或许是我们重新学会感动的一门必修课。

 

嫁鸡随鸡竟能生出值得咏歌的恋情,这对玩惯了“爱情游戏”的我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然而,《邶风》中的《雄雉》却饱含幽怨地唱道: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其意为:“雄野鸡飞向远方,/缓缓扇动花翅膀。/我心怀念远行人,/阻隔独自守空房。//雄野鸡飞向远方,/四处响起了欢唱。/诚实可爱的亲人,/思念悲苦我的心。//遥望太阳和月亮,/思念悠悠天地长。/路途漫漫多遥远,/何时才能返故乡。//君子老爷多又多,/不知什么是德行。/不去害人不贪婪,/为何没有好结果?”)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夫君人,死是夫君鬼。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一代又一代循着这条既定的轨迹往前走。走得惯了,成了心理习惯,成了传统,就不会再去想东想西,而是安于现状,习惯成自然。

我们现在常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正如没有灵魂的肉体,注定要死亡,或者名存实亡。这不过是今天的观念。我们很难设想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人们是怎样维持婚姻家庭关系的。

其实,事情完全可以颠倒过来:没有爱情也可以结婚成家,也就是先结婚后恋爱。

这样的关系或许更加稳定。结婚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行,新郎新娘未曾谋面就进了洞房,没有任何挑选和商讨的余地。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摩,不断磨合,渐入佳境,由此产生出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恋情来。

考虑到这样的实际生存状态,完全可以说,前代流传下来的征夫怨妇表达思念的哀歌,便是一类特殊的情诗,所表达的是另一类古典的浪漫情怀。先人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特殊的依恋之情。

特殊就特殊在它不似纯情的少男少女的恋情。少年不识愁滋味。天真烂漫确乎可贵可爱,但却少了几分厚度和深度,难以经得起生活中的坎坷、甚至油盐柴米的琐碎的考验。浪漫天真的激情消退之后,便是赤裸直露的生活现实,二者之间强烈的反差使人难以接受。

征夫怨妇的恋情,恰好把这个过程颠倒了过来。经历过坎坷波折、琐屑沉闷、平淡无奇之后,才发现由此产生的依恋竟会强烈地爆发出来。朝夕相处的体验,为思念中的想象提供了无数的触媒和内涵,因此表现得坚实而厚重。分别越久,思念和想象就越强烈,也越加确信情感和心灵的归依。

这样来读征夫怨妇的哀歌,才有可能进入其境界,把握其内在意蕴。

 

《泉水》是一首出嫁女的思乡曲。我们从中可以读出一种浓浓的家园感来: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遐有害。//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歌之大意是“泉水清清汨汨流,/一直流到淇水里。/思念卫国我故土,/没有一天不相思。/同嫁姬姓好姑娘,/要和她们细商量。//出门曾在泲地住,/还在祢地饯过行。/姑娘出嫁到远方,/远离父母和兄弟。/回家问候姑姑们,/还有我的大姐姐。//出门曾在干地住,/还在言地饯过行。/涂上车油上好轴,/坐上大车回家里。/很快就能到卫国,/应当不会有意外。//思念卫国的肥泉,/不禁抚心长感叹。/思念故乡须和漕,/心中愁思剪不断。/驾上大车去出游,/聊以宣泄心中愁。”)

思乡是对家困的依恋。谁都会说家乡好。这是人类普遍的心态。衡量家乡好的标准,显然不是物质条件,而是那份梦绕魂牵的亲情。家乡完全可能很穷,很落后,很寒伧,没有丰富的物产和妩媚的山水,但这一切对思乡人来说都不重要,都可以被忽略。

重要的是,生于斯,长于斯,铭刻在心灵深处的人生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可割舍的亲情。这些体验和亲情对个人来说一生只有一次,既不可重复,也不可代替,哪怕是一些极小的细节,比如曾经采摘邻居的花朵而遭到责骂,背着父母下河洗澡,爬上屋顶恶作剧,放学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和东张西望,都可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脑海里凸现出来,变成思乡恋情中的一部分。

家园感可以说是人类心灵中最为持久和强烈的冲动。久居家园不容易体验到这种冲动的强烈程度,也难以对思乡愁绪有深切的感触。一旦脱离家园,或者丧失家园,方才体会到家园的可亲可爱。游子思家,古今中外皆然,也是文学艺术表现的永恒主题。失去家园,既是失去了肉体的寄居之所,同时也失去了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归依。犹太民族为重建失去的家园,忍辱负重,历尽坎坷,奋斗了许多年,为此付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牺牲。可见,无论对一个民族来说,还是对一个人来说,都不可能一日无家园。即使没有实际存在的家园,必定会有心目中既神圣又可亲的家园。

有家不能回的忧愁,丝毫都不亚于无家可归的悲哀。在人遭受痛苦磨难的时候,家园和家乡常常取代神灵、上帝而成为人们精神上的支柱和依靠,成为人们在痛苦和磨难中坚持下去、与之抗争的力量源泉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愁是可贵的,在如今也是难得的。

 

情人幽会,总让人想到满怀希望和期待,心情既激动又复杂,行动既踌躇又诡秘,而这份隐情又与天真烂漫联系在一起,这大概是古典浪漫情怀的又一景观。

短短的一首《静女》,算得上是我们迄今为止读到的最纯真的情歌之一: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蜘橱。//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诗词大意是:“姑娘温柔又静雅,/约我城角去幽会。/有意隐藏不露面,/徘徊不前急挠头。//姑娘漂亮又静雅,/送我一束红管草。/红管草色光灿灿,/更爱姑娘比草美。//送我野外香芍药,/芍药美丽又奇异。/不是芍药本身美,/宝贵只因美人赠。”)

少男少女相约幽会,开个天真无邪的玩笑,献上一束真情的野花,把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天真烂漫勾画得栩栩如生。

青春年少,充满活力,生气勃勃,这本身便是一种不可言喻、动人心魄的美。两心相许,两情相会,相看不厌,物因人美,爱人及物,仿佛一切都纯净透明一碧如洗。

从这当中,我们可以见出一个基本的审美原则:单纯的就是美好的,纯洁的就是珍贵的。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曾经赞叹古代希腊艺术的魅力在于“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马克思也说,古代希腊艺术的魅力在于它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产物,而人类的童年时期一去不复返,这段时期的艺术因而弥足珍贵。堪称永恒。

 

少男少女的纯真爱情亦如是。它虽然没有成年人爱情的坚贞和厚重,没有中老年爱情历经沧桑之后的洗练与深沉,但却以单纯、天真、无邪而永恒。它同苦难一样,也是我们人生体验中的宝贵财富。当我们人老珠黄、垂垂老矣之时,再来重新咀嚼青春年少时的滋味,定会砰然心动,神魂飞扬。

爱情无价,青春同样无价。青春年少时的纯情不仅无价,也是唯一的和水恒的。

如今我们再也见不到,而且还自以为是地绝不相信天下有人用生命当作爱的抵押。但是,天下确有这等事,不过不是在今天乃至明天,而是在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倘若不信,请读《大车》吧: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 畏子不敢。//大车哼哼,/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曒日。”(诗意为:“大车上路声坎坎,/绣衣色绿如荻苗。/难道我不思念你,/怕你不敢和我好。//大车上路声迟缓,/绣衣色红如美玉。/难道我不思念你,/怕你不敢奔相随。//活着虽然不同室,/死后但愿同穴埋。/如若说我不诚信,/对着太阳敢发誓。”)

一个纯情女子,对天发誓,要跟随夫君生死与共,确实有感天动地的气概。我们绝对相信这种古典的誓言。它以生命作为抵押,来换取心目中以为神圣的情爱。

这毕竟是古代的事。古典式的山盟海誓,早已被现代化的大浪淘去,剩下的是现实主义的待价而沽,利益交换,彼此利用,住旅馆进茶坊式的暂时栖身,于连式的把对方当作往上爬的阶梯。反正,当我们在商品社会中再来谈论与商品毫无牵涉的古典式爱情的山盟海誓之时,会显得落伍、迂腐,可笑得令人面红耳热,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似乎是在谈论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的确,个人的情爱没有固定的模式。越是改革开放,人们的头脑就越是灵活,办法就越多,选择的机会也多,想法也多。外面精彩的世界使谁都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只有在心里缅怀一去不复返的古典时代,叹息自己生不逢时。

 

(原文载《四川文学》1997年第8录入编辑: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