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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元江 李昊】论老子音乐美思想的本质

 

“大音希声”作为老子的一个哲学美学命题,是道家音乐美学思想的基石。然而,对于什么是“大音希声”,如何去理解“大音希声”,历代学者作了不同的阐释,但都没有得出一个公认的结论。我们惟有回到老子的精神世界和道家哲学的自身特点,才有可能较为科学地把握“大音希声”的内涵。

一、什么是“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始见于《老子·四十一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1](227228)。在该章中,老子运用事物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来描绘“道”的存在方式、运动方式和性质。“大音希声”就是老子为了阐述其“道”而提出的,所以要探讨“大音希声”的科学解释,必须先了解老子所言之“道”,进而才能谈及“大音希声”的审美内涵和意义。

“道”是老子哲学和美学思想的最高和核心范畴,是宇宙本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第二十五章)

在这里,老子从生命创造的角度来谈“道”,把“道”视为“天地母”,是万物和美的根源所在。在老子看来,“道”是无形无象、不可名状的本体,但在无形的“道”之中,孕育了无穷的有形的万事万物。正如《淮南子·原道训》所指出的“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2](25),“无形”“无音”都是“道”的性质的显现,所以同“道”具有的创生力量一样,“无音”也就成为了“声之大宗”。

再来看“大”。在《老子》一书中,“大”曾数次出现,有几种不同的用法。如在“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第十三章)和“智慧出,有大伪”(第十八章)中的“大”,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大”,与“小”相对。如果我们用一般意义上的“大”来解释“大音希声”中的“大”,就会得出前后矛盾的说法,这是不符合《老子》原意的。从《老子》全书的思想来看,“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中的“大”其实是老子用来指称“道”的专用词,也即是说“大”者,“道”也:“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第二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其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第三十五章)

由此可见:“大音”即“道音”,是由“道”自身所呈现出来的声音,它至大至美、无形无象而又不可名状,其特点是“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它合乎“道”的朴拙、本真、自然、无为的特点,所以与人为的“五音”不同。实际上,老子是反对那些人为的违背自然之“道”的“五音”的,所谓“五音令人耳聋”(第十二章),老子以否定人为之“五音”来实现对自然之“大音”的追求和对“大美”的向往。

“大音希声”的“希声”究竟是稀声还是无声,是历代学者争论的焦点之一。从《老子·四十一章》来看,“大音希声”与“大象无形”相对为文,可见“希”也即“无”的意思。“听之不闻,名曰希”(第十四章),这也说明“希声”即为无声。所以河上公注“无声曰希”,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3](26)。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所听到的声音,只是音乐的演奏而已,是“道”之“大音”所呈现出的一种外在表现。如同“道”的运动变化衍化出世界的万事万物而“道”本身却无法用感官来把握一样,老子所说的“大音”同样是一种哲学抽象,它可以派生出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寂寞者音之主也”[2](543),但它自身却是无声的。

老子提出“大音希声”的一个突出贡献是看到了“音”与“声”的不同。对此,我们可以结合《老子》第二章进行探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在该章,《老子》将音声与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前后等互相对立的范畴并列提出,可见《老子》是将“音”和“声”作为两个对立的概念提出的。“声”泛指自然界的一切声响,由物所发出,只要是听觉健全的人就可以听到,“声:音也,从耳”[4](250);而“音”则不同,它由人的内心产生,同时表现为一定的节奏和旋律,“音: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4](58) “音”是掺杂着人情感的艺术之声,是经过人心加工的有条理的“声”,“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5](526),“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5](526)。“成文”也即“成方”,“文,犹文章也”(郑玄注),蕴涵着内在情感和外在文采两方面的意义,所以“音”一方面是人的情感的抒发,另一方面是节奏和旋律的显现。“音”依赖“声”而存在,但又破坏了“声”原有的自然和谐,因而是丑的。所以老子提出“大音”来否定人为的“五音”,以“大音”即“道”的自然而然来否定“五音”即人为的有声之乐。“大音”与“大象”同义,不在乎具体“音”与“象”而在乎“大”,在于说明“道”的非感官所能把握,所以王弼曰“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大音”作为超越宫商之音以上的抽象概念,本身是没有声音的。

“大音”作为“道”本身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最纯粹的声音,是音乐具体表现形式的本源,而它自身却是一种无声之音,处于“寂兮寥兮”的超然境界。“大音”派生出了世间的“有声之音”,蕴涵有生命创造的意味,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涵,极具美学意味。

二、对“大音希声”之误释

“大音希声”的本义是老子用来描绘“道”的性质与功能的,它是无限和有限的统一,虚与实的统一,但也极易被误释,比如蒋孔阳先生的解释即是显例。

其一,蒋先生从对“大音希声”的分析得出“老子的音乐美学思想,归根到底是取消世俗的现实的音乐艺术”[6](124),显然,这个论断是值得商榷的。因为蒋先生把体现“道”之性质的“大音”与具体的音乐艺术相混淆,老子在提出“大音希声”时,旨在从声音的角度说明“道”听之不闻的特征,原意与音乐艺术并没有关系。老子主张顺应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任何事物都应该顺任它自身的本性和规律去发展,不强为,不妄为。老子所否定的是那些违背自然之“道”的音乐,推崇的是无为而自然、朴素而虚静的合乎“道”之性质的“大音”。因此,在探讨“大音希声”的音乐美学思想时,首先应对老子所言的“大音”和“五音”加以区分,而不能笼统地说老子要取消音乐艺术。

其二,老子也并不像蒋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是消极厌世的,老子通过对新生事物“柔弱”特征的肯定来说明他对生命力的重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十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第七十八章)

草木在生命力彰显的时候是柔弱的,但却孕蓄着蓬勃的生机;初生的婴儿是柔弱的,但却是最具生命力的;水是柔弱的,但却是攻坚的利器。所以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第四十三章)。老子尚“柔”,主张“复归于婴儿”,其实质就是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因为“柔”和“婴儿”正是生命力的韧性和持续性的表现。这是一种以退为进、以守蓄势的精神,而绝非对生命的否定。老子就是从对生命的观察和体验中去探讨“道”,认为“道”化生万物,是宇宙本体,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生命美学思想。而“大音希声”作为老子对“道”的性质、存在和运动方式的阐述,同样也是对生命的描述与揭示。

其三,蒋先生从“道”之“无”、“有”的性质去探讨“大音希声”,但他对“无”和“有”的理解是有误的。“这种形而上学的‘道’,……什么都不是,只可以说‘无’。但‘万物’又由它产生出来,所以又不能不说‘有’……当‘道’还处于‘无’的状态的时候,它是‘道’的本身,因此是至善至美的。当它一旦进入‘有’的状态,成了具体的‘物’,它就只是‘道之华’,是‘道’的一种显现,再不象‘道’本身那样完美无缺了。”[6](119) 在这里,蒋先生的不足之一就是只注重“无”和“有”的静止状态,因此得出了“无”和“有”相对的结论。其实,老子更注重“无”向“有”的转变过程,“无”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天地之始”。《老子·第一章》指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老子看来,正是由于“无”向“有”的转化才产生了天地万物,正是这一运动不息的生成过程才是一切玄妙和美的根源所在。蒋先生的不足之二就是把“道之华”与“道”自身相对立,认为美有高低之别,最高的绝对的美在于“道”自身,而不在于“道”所呈现出的具体事物的美。在蒋先生看来,美的本质是高于美的现象并且可以脱离美的现象而存在的,这就贬低了现实世界的审美性,因而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老子的本意是说“道之华”,如果体现出“道”自然而然的性质,那么它就是美的,就应该为我们所接受。探讨“大音希声”的审美生成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理解,才能得出符合老子原意的阐释。

蒋孔阳先生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把握老子的音乐美学思想,认为“大音希声”即“最完美的音乐,是作为‘道’的音乐,是音乐的本身。这种音乐,我们是听不到的……‘大音’是指音乐的本身,是音乐的‘道’,从它本身的性质来说,就是‘听之不闻’的。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音乐的演奏。这些演奏出来的音乐,无论怎样完美,比起音乐的‘道’来说,总是有缺陷的”[6](119)。但从我们以上的分析可知,蒋先生并没有把握住“大音希声”的精髓所在。

三、“大音希声”的审美属性

“大音希声”以“道”之“大音”来否定有声之乐,当然有其消极因素,但《老子》所否定的是音乐之“技”,推崇的是音乐之“道”。如果说“老子美学是中国美学史的起点”[7](19),那么《老子》对形而上音乐之“道”与形而下的音乐之“技”的区分,促使人们去探讨音乐之“道”,则标志着中国音乐美学的诞生,影响了中国音乐文化几千年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美学意义和影响。

其一,“大音希声”作为一种音乐理论,促使我们去探求“大音”即音乐本身的“道”,去探求纷繁的音乐现象之外的普遍规律。《老子》把形而上的音乐之“道”看作是比形而下的音乐具体表现形式更为重要、更为根本的东西。因为音乐之“道”是永恒的,永远是美的善的。可是在现实中,作为音乐表现形式的声音,却是因时因地而变化的,此时此地以为美,彼时彼地就可能不美。因此,值得珍贵的是音乐之“道”,是音乐自身。在欣赏音乐的时候,我们决不能停留于分辨其中的钟鼓之音或具体的形状色彩,更不要由此联想到人间的形色名声,而是要悟出其中之“道”。而真正与“道”相合的东西,是无声的:“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8](411)。这种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就是“道”,它不是某一种具体的声音和色彩,而是“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8](508) 的。老子的“大音希声”,旨在追求“声”之后的“大音”,追求现象后面的本质。如果我们只是重视音乐的表现形式,反而会使音乐走向反面,成为非乐的东西。老子重音乐之“道”,是把音乐从附庸的工具地位解脱出来,维护了音乐本身的纯洁性、自然性。

其二,更为重要的是,从老子“大音希声”的美学思想出发,人们创造了各式各样关于“弦外之音”的描述,这可以看做是“大音希声”这种传统审美思想的发展和升华。

“弦外之音”是指在音乐欣赏的过程中,所引起的那种充满着无限遐想的深远而浩渺的艺术境界,属于想象的创造性阶段,是我们在欣赏和体验音乐时所得来的感受。从“弦外之音”的属性看,不仅包含有音乐欣赏的形象性特征,而且还要有大量的情感性因素,而这种情感性因素的调动,就需要借助声音之外的想象、联想、思维诸因素,超越时空的局限,突破个人原有的经验或体验的范围,摆脱具体对象的束缚,达到一种高度自由的审美境界。

诚然,音乐之美不能离开具体的表现媒质,我们需要有声之音带入一种美的意境,但若我们想体验音乐之“大美”,就要借助内心的体验和领悟,忘掉具体的音乐表现媒质,即“得意而忘象”是也。从这一点来说,音乐既是有声的又是无声的。其实,当我们陶醉于音乐之美所带来的快乐时,我们是沉溺于自己那种由音乐所引起的想象之中,而不是拘泥于音乐外在的声音上面,也即达到了一种超越声音单纯感知以上的“大音希声”的境界。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音乐不应希求诉诸知觉,而应局限于把内心生活诉诸内心的体会,或是把一种内容中具有实体性的内在的深刻的东西印刻心灵的深处,或是宁愿把一种内容中的生命和活动表现为某一个别主体的内心生活,从而使这种主体的亲切情感成为音乐所特有的对象(题材)”[9] (345)

其三,“大音希声”作为一个哲学美学命题,还道出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暗指了“言不尽意”和“言不称旨”的思想。我国古代的哲人和文人都非常关注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并把二者的完美统一视为美的最高境界。老子却通过音乐指出了内容与形式难以统一的矛盾状态。人为规定的乐声,只是一种非常有限的音乐具体表现形式,而派生出众乐声的“大音”,却是寓有限表现形式之中的无限,寓具体之中的抽象。所以,以有限的音乐形式来表达无限的音乐之“道”,必然存在种种人力所不及的难度。但是,人类总是努力去克服这种难度,总是不断改进和提高音乐的表现形式,力求更充分更恰当地表现音乐之“道”,于是我们便有了音乐创作和理论上的不断创新与发展,由美走向更美。但是我们以审美或艺术的方式去把握无限的“道”,总要受到具体表现形式的限制,受个别具象的制约,只能部分地传达“道”的某一特定内容,而不可能传达“道”的全部内涵,难以达到二者的完美结合,“大音希声”就向我们说明了这一点。

其四,“大音希声”的音乐美学思想还始终贯穿着以自然为美的思想,不追求繁富、嘈杂的形式,这在今天也是具有借鉴意义。自然也即自然而然,也是老子所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是老子对待生活和生命的一种态度。他通过“大音希声”的描绘表达了自己不与嘈杂纷乱的现实世界同流合污的一种志向。通过音乐观表现自己的生活态度,以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追求达到对现实物质世界的超越。老子“大音希声”可以说是他修身哲学的一种阐释,注重无声之“大音”就是追求自然素朴的人生境界,依照人应有的本性存在和生活。晋代的陶渊明曾手抚“无弦琴”来寄托自己的意愿,倒是以实际行动说明了老子“大音希声”所体现的人生哲学。

“大音希声”强调音乐合于“道”的自然本性,合于万事万物的内在之理,它可以确保音乐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激励艺术家创造出更多更美的音乐作品,同时为音乐欣赏提供了一个再创造的天地。“大音希声”虽然是在谈“道”的运动性质和存在方式,并未直接言说美学,但却充盈了美学思想和智慧。“大音希声”以积极的、充满生命力的精神激励我们去探求一种至美的境界,因而是不能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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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武汉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1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