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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衡】“中和”与中国美学

中国的美学传统中比较获得公认的是“中和”,但什么是“中和”,又大多语焉不详。因此,比较深入地探讨“中和”理论,仍然不算是炒剩饭。

“中和”,体是“和”,“和”是中国古代较早出现的一个哲学、美学范畴。“和”的含义可以区分为四个层次:

第一,“和”是杂多的统一。所谓杂多的统一,强调“和”不是同一元素的重复。《左传》记晏子与齐侯讨论和,齐侯问“和”与“同”是不是一样的,晏子说不是一样的。《国语·郑语》也谈到此问题。史伯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这里他强调“和”与“同”的不同不仅在构成上,而且在功能上,“同”是没有创生力的,而“和”则能生万物。宇宙的一切包括人,都是多样的统一,是“和”而不是“同”。不仅生命是多种元素的统一,美也是如此,“五味”作为美味,“五声”作为美声决不是只一种味道、一种声音,而是多种味道、多种声音的统一。史伯说得很明确:“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

第二,“和”是对立因素的统一。构成“和”的多种元素的统一,不是胡乱的混合,而是诸多对立因素的辩证的统一。晏子说:“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除、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左传·昭公二十年》)这里,晏子强调清浊、小大这样对立因素的关系,对立不仅不能是同一,而且也不能是同类,如深红与浅红。只有对立,才能产生矛盾,激化冲突,才能产生新事物。对立是创造的必须前提,是生命构成的二元基因。

第三,“和”的实现是“化合”而不是混合,化合,其产物已经不是原来的事物了,而是新的事物。因此,这种“和”是合而为一。晏子说:“和如羹也。”既然如羹,它就不是原物了。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很看重“化”。“化”连缀着很多重要的概念,诸如“变化”、“文化”、“教化”。讲“变”,要“变”而“化”,才是真正的变了;讲“文”,要“文”而“化”,才是真正的文明;讲“教”,要“教”而“化”,才是真有成效的教。中国美学最高的范畴为境界,境界的最高层次为“化境”。

“和”既是宇宙的存在方式,也是社会、人理想的存在状态。

“和”有多种形态。就其最抽象意义上讲,它是阴阳之和,即对立的统一,而在实体意义上,它有多种存在:

首先是“天人之和”。这即是中国哲学所讲的“天人合一”,它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也是中国美学的基本精神。其二是“人神之和”。虽然中国文化不是十分看重宗教,但中国文化还是有不少宗教成分,神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也是重要的。中国文化讲神,包括祖宗神,去世的圣人、贤人,佛教中的佛、菩萨,道教中的神仙等等。他们都是好人的赐福者、保护者,也是坏人的惩罚者。人神的沟通,中国古代借巫术、祭祀的手段;进入文明时代后,巫术衰落,祭祀虽然有,但并不是神人沟通的唯一的、甚至也不是重要的手段。人与神的沟通主要为心灵上的沟通。人认定,不需要任何凭借,仅凭心诚,就可以知道神的意旨。神人之和,是“天人合一”的一种体现。

“天人合一”在现实层面上集中体现为人与自然的统一。这通常被视为中国文化的精髓,它的确能引导出许多积极的内涵来,包括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实现人化自然的意义,也包括某种生态平衡的意义,但都不宜估计过高,因为中国古代重视的“天人合一”,多为精神上的。其实践上的意义远不及精神上的重要。也许,这是中国“天人合一”说的最大的欠缺。当然,即使重在精神上的“天人合一”,其意义与价值也是十分巨大的,需要我们深入开掘,继续阐发,并古为今用。

中国哲学重视的和,除了天人之和、神人之和外,还有人人之和、身心之和以及身之内部之和,心之内部之和,等等。

如果说天人之和、神人之和,构建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那么,人人之和要构建的是人类社会的和谐,而身心之和以及身之内部之和和心之内部之和,要构建的则是单个人的生命和谐。

“和”,是健康生命的形态,是兴旺发达的形态,是幸福美满的形态。

“和”在中国哲学上的地位极其重要。在中国哲学看来,“和”不仅是宇宙的本体性存在——真,也是道德的最高存在——善,同时还是审美的最高体现——美。它是真善美的统一。

中国古典美学重“和”。“和”在不同的审美对象——自然、艺术、社会中有不同的体现。就艺术来说,艺术美的本体在情与景、意与象、意与境的和谐。

最为基础的是情与景的和谐。刘勰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一方面,情由景而生,另一方面,景因情而美。谢榛说:“情景相触而成诗,此作家之常也。”“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四溟诗话》)关于情景关系,王夫之说得最透。他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他提出情语与景语的概念,并指出这二者是不可分的。“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姜斋诗话》)

意与象的和谐,其实就是情与景的和谐。至于意境、境界,其和谐的程度更高。境是意(情与理)所创造的象,此象,虽源自自然,但绝不是自然的映现,而是情意的物化。因此,境较之象更空灵,更生动。不仅境内的意与象是统一的、高度和谐的,而且,它通向境外,有“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从有限中见出无限。这种境界用一句唐诗来比喻,则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种美是中国美学最为推崇的。“境界”是中国美学的最高范畴,它在艺术中的存在为意境。

中国美学认为最高的美为“天籁”,“天籁”是自然之和。自然的和是本然之和,是“化境”。李贽讲“化工”远胜于“画工”,就在于“化工”是自然之工,这工虽用工来表述,其实是“了无其工”。也就是说,自然美是最高的美。虽然如此,人工美也并不一定低于天工,因为人工也可以巧夺天工。这就是计成《园冶》所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和”,在审美之中的最高体现,是“物我两忘”,主客合一。人们常称引庄子悟道中“梦蝶”的故事来说审美,在审美的巅峰状态,的确如庄子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中”的含义很丰富。主要有四义:

其一为“中心”,《周易》讲的中位即为第二爻与第五爻。它们在卦中居中间的位置。这中间,既指空间的中,也指时间的中。《周易》每卦分上下两卦,二爻与五爻分处上下卦的中位。这两爻对事物的走向,对吉凶祸福,往往起着决定性的、关键性的作用,它们是卦主。因此,可以说这中为“中心”。

其二为“内在”,《礼记·中庸》云:“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这个“中”是心之中的意思。推而广之,凡“内在”皆为“中”。内在的,往往是事物性质所在,它之重要不言而喻。

其三为“大本”,《中庸》又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大本”就是“道”。“道”既具本体义,又具规律义,就本体义言之,指事物之本性、本然。人的合乎本性之存在,合乎道,同样,物之合乎本性之存在,也合乎道。

其四为“环中”,指循环往复的变化,这种循环,不是首尾相接,而是首尾相错;这种往复不是重复,而是螺旋形的发展变化。这种变化,似是围绕着一个中轴。《周易》讲“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就是这种“中”。

其五为“恰当”,朱熹说“不偏之谓中”(《四书集注》)。这里讲的“不偏”不是时空意义上的居中,而是指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以理解成是合乎事物本性的,即合乎规律的,合乎道的。

其六为“合礼”。合道,即是合理。理,在儒家,即礼,因此,合理即为合礼。

其七为“正”,《周易》讲爻位,有“得位”说,所谓得位就是阳爻在阳位,阴爻在阴位。得位为“正”。“正”,儒家亦训为礼,因此,立于礼,也就是立于“正”,也就是守于“中”。

将“和”与“中”合成一个概念是《礼记·中庸》的贡献。《中庸》认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位”,是秩序的概念;“育”是生命的概念。正是有了这“中和”,宇宙才是有序的,和谐的,又是充满生命的,欣欣向荣的。

对于宇宙的“天地位”、“万物育”,“中”与“和”各自起着不同的作用。“中”是“天下之大本”,本为根,它是决定性;“和”是“天下之达道”,道是法则、规律。这法则、规律是由谁决定的,或者说统帅的呢?是“中”。这样说,“中”是“和”的灵魂。正是因为有了这“中”,才实现了对立因素的统一,实现了“和”。

《周易·乾·彖》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这段话,既讲了宇宙是统一的,品物流行,变化万千,是动态的和;又讲了这动态的和是以乾元为本的,尽管万物在变,但“各正性命”,守住“本”,因而“乃利贞”。

有了“中”的“和”,就不是混合,不是乌合,而是有序的和,有生命的和,有创造力的和。有序的和,这一加一大于二;而混合的和,这一加一不仅达不到二,而且最终将全部毁灭。

建设和谐的社会,和谐的世界,绝不是不要讲是非、讲原则、讲秩序、讲中心、讲权威的。

“和”是“中”之体,“中”是“和”之魂。“中”对于中华民族的审美传统有着巨大的影响,主要表现在:

1.重视善的美。中国古代哲学讲的“中”既然有礼之义,而礼,在儒家也就是善,因此,“中”作为“和”之魂,也可以理解成“善”为“美”之魂。孔子说:“里仁为美”(《论语·里仁》),孟子讲“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荀子讲“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为美也。”(《荀子·劝学篇》),都强调集善为美,化善为美。

2.重视内在的美。这与“中”的内在义相关。在美学上,中国美学虽然不忽视形式的美,但尤其看重内在的美。在人的美的看法上,总是将人品视为第一位。

3.重视含蓄的美。由于中国美学重内在的美,与之相应,含蓄这种美,就获得了重要的地位。刘勰讲:“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文心雕龙·隐秀》)含蓄这种美不仅在艺术中受到重视,在生活中也受到重视,成为中国人审美传统之一。

4.重视中节的美。中国文化很强调凡事要有一个度,合度,则需要“节”,《周易》专设《节》卦,论节之理。《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将“中节”作为实现“和”的前提。那么,何谓“中节”?这要根据不同的情境去做分析,大体上是在两极中处其中,孔子讲《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中节。孔子看重“温柔敦厚”的美,“温柔敦厚”就是中节。

5.重视有序的美。因为“中”有“理”的意义,理,可以说成秩序、规律、真。重视有序的美,也就是重视美与真的关系,真虽然不能直接等于美,亦如善也不能直接等于美一样,但它与善一样,是美的基础。

6.重视大地的美。《周易》中的《乾》卦是歌颂天的,《坤》卦是歌颂地的,颂天没有用到美,颂地,则明确地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周易·坤·文言》)。大地的色彩是黄的,故《坤》卦六五爻辞云“黄裳元吉”。关于这一爻,朱熹的注解是这样的:“黄,中也。裳,下饰。六五以阴居尊,中顺之德,充诸内而见于外,故其象如此。而其占为大善之吉也。”黄是“五行”中土的颜色,土在五行中居中位,其地位高于其他四行,这样,黄色就高于其他色彩。

中华民族为黄色人种,始祖名黄帝,乘的是黄龙,最早的发源地是黄土高原。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农耕社会,土地一直被视为民族的命根子。农民是中华民族的主体,即使到现在,绝大部分人口仍为农民。显然,黄色崇拜含有极其丰富的内涵。

今天的世界当然不是过去的世界,今天人们当然不是过去的人们。但是,今天的世界与过去的世界,今天的人们与过去的人们,仍然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有自己一席之地,当然需要弘扬自己的民族传统,需要保持自己的民族品格。在诸多需要弘扬的民族传统中,“中和”无疑是最值得重视的传统之一。

就其普泛性内涵来说,“中和”这一传统具有全球性的品格。不同的民族在其发展过程中,其实都创造有属于自己的“中和”文化,各民族的“中和”文化均有自身的特色。各民族在其的交往中,也在不断地吸收别民族的文化包括“中和”文化。

当今世界是一个多元化的世界,人们的哲学观、审美观各不相同,但毋庸置疑的是,“中和”这一种哲学观、美学观获得人类中最大多数的认同。建设一个和谐且有序的世界,不仅是中国人民的企求,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企求。

因此,充分发掘并重新阐释中国文化中最具有全球意义的“中和”文化传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美在中和,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美学传统,也许,经过新的阐释和合理改造,它也能成为当代全球美学共同的追求!

陈望衡,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20096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