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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晖】爱与正义

 

神学的认识是具备了理性洞见的信仰。信仰上帝首先是对神性的崇敬。而这种敬仰之心在奥古斯丁那里即爱智慧。上帝的智慧只因圣子才得以启示,上帝的显现——耶稣基督——是爱的符号。没有了上帝,尼采信仰生命。与放下了人的世界的生命相比,现代的信仰热爱原始的生命。爱,是无条件的。并非因为生命的美而爱生命,而是因为爱生命,生命才美。通往生命源泉的路则是不断的自我超越。一如爱是神性的第一及其存在所独具的外化,权力意志的自我超越也有自己的语言和美德。

一、赠馈之德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卷是关于品德的学说,它以《赠馈之德》而告结束:“赠馈之德是最高美德。”(注:尼采全集,供研究用15卷缩印本,第4卷,出版人:柯利,蒙梯那利(Friedrich Nietzsch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4, 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Muenchen; Walter de Gruyter, Berlin/New York),以下版本相同,标出卷数,页码和行码。)(497-20)这一品德集主人的所有德行于一身,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品德,它无功利,因此而脱离了所有工具意义。最高的品德和神圣密切相关,神圣即扭转困境。(注: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一千零一个目标》。)扭转上帝死后虚无主义的历史终点所造成的困境,从精神的自我转化上说,那是自我超越者的困境。业已创造出的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意志因无法要回往事而嫉恨时间,蜕变为厌世的虚无主义。(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卜者》篇宣告了虚无主义的历史终点。一切皆空,一切皆同,知使人倦怠,没有什么值得创造。为时间所征服的意志倦于生死,在墓室中不能自拔。)妒嫉是超越自身而创造的意志的毒药,只有赠馈之德能够扭转时间历史所造成的困境。

赠馈之德如金子,无用而发光。与基督的智慧不同,它所赠馈的并非来自上帝的赐予,而是源于我自身的盈余。它将所有的盈余积攒为宝藏,于是,赠送才变为可能。它赠馈我自身。

“把自己变成祭品和礼物,这是你们的渴望:正因如此,你们渴求把所有财物积攒于你们的灵魂。”(498-1)

收藏者是艺术家,为了新的世界筹划而接纳万物,将万物转化为美。他聚集万物,是为了评价万物的美;他用暴力摧毁它们现有的价值,以便发现在以益用为标准的善恶评价之外的盈余。最终,爱者把自身也变成事,只有事才可以赠送。艺术家作为万物之事,他把我自身献给世界的美。

对美的世界的筹划孕育着新的生命。在《年老的和年轻的小女人》篇中尼采说女人的可畏之处在于她的牺牲。丰富自己,恰恰不是如蜕化的意志所说的那样:“一切为自己”(498-25)。追寻自我旨在那样一种我自身,它作为身体的意志区别于我;为了我自身,身体的意志说的不是“我要”,而是“它要”——“它”是居住在身体中的我自身。我自身的自由是创造性意志的自由;自由的我自身正是超人。

尼采区分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我追求,神圣的自我追求以给予为目的,它追求超越自身的价值,在超越中创造我自身;与之相反的是一种病态的自我追求,它出于贪欲而积攒财货,注重的是物已经具有的价值。贪欲的目光不是评价,而是计较;评价即创造,而计较中只有妒嫉和剽窃。赠馈之德仅源于我自身,是我自身的意志的美德。我自身比我更为原始,其意志作为爱的充溢只求给予,不需要回报。赠送的品德并不以自我牺牲为德,不以行动的无私为评价标准。在我自身的尺度中甚至不以各得其所为公正,而是赠送我自己,也让万物在自我超越中从功利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善与恶是道德历史中的既定区分,精神树立了这种绝对的价值评判。而一切价值的转换者说:“善恶的一切名号皆是比喻”(498-32),“我们身体的比喻”(498-26),“一种上升的比喻”(498-27)。精神本身属于身体。身体及其意志不是直接地表达自身,而是令精神作它的代言人。精神用比喻来回忆身体的意志,说出我自身的愿望。所说的不是对知的论证(注:查拉图斯特拉确实没有为他所传达的知提供任何论证,这给理解尼采的思想造成困难。无条件地为尼采的思想所激励,或者以非科学性为由对之横加鞭笞,两者都有可能。因此,尼采自己也尝试过,把同者永恒轮回学说建立在物理学的基础上。比喻的言谈本身要求把比喻提升为认知。由此可以解释尼采关于动物学的平庸见解。),而是象征性符号。在比喻中精神的言谈本身就是创造,创造的形式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艺术的——尼采独创的悲剧艺术。善与恶皆是权力意志的表达,是生命追寻我自身的飞扬的符号。

比喻是美的形象。意志世界中,不是形象和理念的齐一,而是形象和我自身的契合造就了美。就像人应该是大地的意义,比喻所能给予的意义属于大地,而大地又象征着身体。与传统上精神和肉体的关系相反,不是精神给身体以生命,而是在新的价值评价中复活的身体激励着精神(499-3),身体的复活是表达出万物之美的前提条件。正如超人是大地的主人,居住在身体中的我自身是美的源泉。我自身的品德成为灵魂的“统治性思想”(499-20)

二、民族的爱和自我超越

赠馈之德是权力意志的最高品德,意志的力量源于对原始生命的信仰并且在精神的美的语言中得到实现。我自身是原始的生命,而民族比我先达到我自身。在《一千零一个目标》中,曾出现比个体之我更为原始的我——民族。共同的爱与意志造就了统一的民族,道德和法是每一个特殊的民族的语言,是他们各自的善与恶的区分:

“财富的标榜悬挂在每个民族之上。看啊,这是他的超越榜;看啊,这是他的权力意志的声音。”(474-12)

“要统治的爱和要听从的爱共同造就了如此之标榜。”(475-30)

这里,意志第一次被规定为权力意志。由价值评价创造出的权力不是到处现成的权力,而是一个民族向自己许诺的自我超越的语言——我自身的诺言。这种自我超越分别为“值得赞美”,“优越”和“神圣”。值得赞美的是艰难的使命,民族的道德和法作为本民族具有普遍规定性的语言,它所表达的是赞美。优越的,不仅是困难的,更是不可或缺的;具有普遍规定性的语言是一次新的价值创造,其语言方式是命令,只有实现了自我超越的人方才能够做自己的主人。而神圣是超越的最高阶段,它不仅极为艰难和罕见,而且将民族从最大的困境中解放出来。

最大的困境来自意志本身,它就是厌世的意志。意志即世界,厌世即意志的自相矛盾。在道德教化中说出的自我超越的意志因厌世而无力撑起大地的天空。尼采举出一系列古老的历史性民族,他们知道善与恶的绝对区分,却已经在艰巨的使命中毁灭。希腊人、波斯人、罗马人和日耳曼人的征服意志相继灭亡。善与恶,它们是民族的自我赠予。但是,所有这些民族都认为他们受命于天,虽然他们自己建立了道德,却视之为神的馈赠。他们创造出所有这些珍宝,却没有把评价本身当作本真的宝藏。而正是这个本真的宝藏——超越自我的意志——释放出道德的创造力,价值及其尺度的创造由此获得自由。

“人为物创造出意义,人的意义!他因此称自己为‘人’,他是:评价者。”(475-20)

然而道德评价的目的在维护民族的生存,它实现了超越,却没有能够实现对自己所设立的目标的超越——立法者的自我超越。为此需要新的超越善恶的智慧。

民族的沉沦为价值创造者的自我觉悟提供了可能性。人觉悟到价值创造的源泉是我自身。原始的我自身的目标是共同的爱的目标。民族衰老了,孤独的我的趣味才从中觉醒。高人爱人,造出善与恶;可是,他们的历史之知一踏入世界即成为坏良心,受到在功利主义掩盖下的虚无主义的威胁。(注:参见《道德谱系》第二卷《“歉疚”,“坏良心”及相关者》第16节。尼采把良心起源的假设与原始的生产关系及其相应的社会意识联系起来。坏良心的起源在于社会的经济机制。在生产过程和市场交换中出现的计算和权衡成为独立的思维方式,从原始生命中分离出来。尼采从中看到自由直觉的贬值。从前占主导地位的权力意志受到思维和推理的冲击,与权衡利弊的社会意识形成对立,不得不潜伏起来,成为负疚的良心。)民族的语言丧失了神圣的尺度,语言的混乱实质上是价值的混乱,以善为恶,以次充好。一千个民族曾有一千个目标;然而,丧失了民族之神以后,历史现实中的人性还缺少一个目标——一个新的神圣的目标,以实现意志的自我救赎,创造善恶彼岸的天空。

因此,《赠馈之德》的第二部分一开始就强调,查拉图斯特拉的声音变了。这是命令的声音,权力意志的语言,超越自身而创造的意志的新的立法。查拉图斯特拉说出的第一个戒律是忠诚于大地:

“忠诚于大地,我的兄弟,以你们的美德的力量。让你们赠馈的爱和你们的知识服务于大地的意义。”(499-27)

只有把大地的意义当作我自身的规定,自我超越的攀登者才能拨开道德堕落造成的善恶迷雾,在道德历史的彼岸开创新的价值天空,建立新的世界秩序。为了打破在社会中变得僵化的善恶判断的权威,恶也是善,只有它具备扭转历史困境的力量,把握这一进程的必然性。

人在尼采那里出自偶然,迄今之人的历史还只是人性的谬误的历史,缺少我自身的创造。高人的创造虽然暂时逃脱了迄今历史的困境,但却站在自我超越的必然性的对面。他们延续了以保存自我为尺度的道德,充当平庸的代言人,而不是生命的赞同者。查拉图斯特拉指出,精神不仅依据于身体的意志,并且也转化为肉体,历史精神所有的疯狂和错误都留在我们的身体中,变成病态的身体及其意志。错误化作肉体,变成意志的荒谬,这正是危险所在。这种荒谬在历史现实中表现为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是病态躯体的历史的最后结果。

大地象征着原始的生命,在身体的个别性之前的生命。大地是伟大的健康的源泉,只有忠诚于大地,意志才可能回到我自身,比喻才能够重新赋予意义,使精神完成其美德,成为超越自身而创造的世界精神。“身体以智慧自我净化”(4100-21),身体的复活以重估一切价值的行动为前提。洗清已变成身体的谬误,这是精神在世界的行动的使命。

有待创造的并无先例可循,世界的智慧脱离了迄今历史的价值评价。人不是神的摹本,我自身的形象是人的自我筹划。重估一切价值的行动发现了人自身及其世界的可能性,孕育着一个新的希望——超人。

三、正义的尺度

超人是我自身的选民。他不待神的恩赐,而有赖以赠馈为美德的精神的创造。为了创造,精神必须克服以妒嫉为特征的历史精神的报复,鉴于精神和精神的区别,查拉图斯特拉说:

“有识之士不仅必须爱他的仇敌,而且也必须能够恨他的朋友。”(4101-16)

如果“爱仇敌”这样一个极端实现的是基督教的爱的戒律,那么“恨朋友”则展示了精神迈向善恶彼岸时的自我区分。(注:尼采把权力意志的人称作为“凯撒带着耶稣的心”。在自传的结束处,尼采指出了他唯一的敌人和盟友:“——人们懂得我吗?——狄奥尼索斯反十字架上的耶稣……”(6374-31))爱与恨的不公正表现的正是价值尺度的彻底转换,十字架上的爱是人性历史上第一次一切价值转换获得全面胜利的标志,确立了基督教两千年的统治;(注:见《道德谱系》第1卷,第8节。)与此相对,世界精神的恶将实现第二次一切价值的转换,了断道德的虚无主义的历史,并且把精神的恶转化为灵魂的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蛇螫》篇向我们揭示了实现从历史精神向世界精神的转化所需要的智慧——爱的公正。

值得一提的是,开篇处查拉图斯特拉熟睡在无花果树下,而奥古斯丁也是在无花果树下忘情地忏悔,决定皈依基督的智慧。(注: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八,第12节。)这也许并非巧合,当精神以狮子的智慧照见自己的世界——“极乐岛”时,尼采又说:“无花果从树上掉下来”(4109-2),它是重估一切价值的行动的果实,甜美芬芳,兑现了《赠馈之德》第三部分的承诺:

“我的兄弟,我将用另一种目光为我寻找已失去的;我将以另一种爱再爱你们。”(4101-30)

《蛇螫》篇以龙和蛇对战比喻历史精神的更新。蛇象征古老的恶,它是妒嫉者,泄愤时也不忘记伤心。但是,妒嫉的精神缺少给予所需的充盈,颓废的力量使得报复也空洞无谓。龙回敬道:

“收回你的毒液吧!你还没有富足到可以把它送给我。”(487-12)

历史的新知以上帝之死为前提。无神者是道德的毁灭者,自比为恶的朋友。恶被纳入公正的关系尺度中,以牙还牙,虽不脱罪与罚的报偿,仍不失为世界的公正。(注:参见《道德谱系》第二卷《“歉疚”,“坏良心”及相关者》第8节,尼采认为人格关系起源于交易市场上的债权关系。物各有其代价,一切都可以抵偿,也必须偿清。这是世界意义上的公正的最早准则。)善义之士提倡的以德报怨,才是伪善的公正,虽取消了惩罚,却把罪变成无以抵偿的愧疚——羞辱在世的精神,陷世界于永恒的不义。世界意义上的公正在社会的权力意识中没落了,权力的意识脱离了权力意志本身,让社会在享有奢华的同时滋养寄生阶层,尼采在《道德谱系》中称之为“公正的自我扬弃”(5309-15),这种道德的前身正是寄名在基督教所宣扬的平等之下。站在世界理性的立场上,尼采认为:“——权利的不平等才是公正存在的条件。——权利是优先权。各人以其存在的品类也都有他的优先权。我们别低估了平庸的优先权。生命越往高处就越严酷,——寒冷在增长,责任在增长。”(6243-31)

尼采反对在隐恨的土壤中寻找正义的根源,仿佛只是受到伤害的感觉引发出正义,仿佛公正就是反应性的报复情绪。旧的正义为嫉妒的精神所设,只知道把给予当作受惠者或受罚者的回馈;与此不同,世界精神不仅把恶解释为善,勇于承担恶的后果,而且更以善的方式接纳恶,接纳恶本身:

“更为优越的是给自己不义,而不是把正义留给自己。”(488-11)

查拉图斯特拉指出一种新的公正,它是爱的公正。这里所强调的爱,不仅取消惩罚,而且取消罪责,为他人卸去恶。迄今的公正说:

“给每一个人他的!”(488-25)

可是,上帝死后,仁爱也已经丧失共同的尺度,孤独的“我”何以能够做到让众人各得其所?然而,超越道德并非就是回避责任,恰好是要把人培养为在世之人,自己承诺自己的将来。纯粹的世界精神一反自我保存的道德准则,它的爱说:

“给每一个人我的。”(488-26)

赠送我自己!这是出于充盈的赠予,意志、价值、评价的财富的流溢。

尼采正是从实现赠送之德的角度评价十字架上的耶稣,把耶稣区别于基督教。耶稣的死把人的爱从隐恨中解放出来,造出了肯定生命的至乐的上帝。不为苦难所动撼的至乐,这一在死亡中实现的信仰是耶稣给世界的礼物。(注:参见《尼采全集》,第13卷、第175页《我的耶稣类型说》。)因此,与基督教的道德公正给欧洲带来的厄运相反,耶稣的福音是对生命的肯定:

“他死去,和他生活并传教一样……是为了指出,人应该怎样活着。”(6207-23)

因而他的修行是通向神的道路,路本身即神圣。尼采把以保罗为代表的教会理解为牧师的世俗权力机制。第一义批基督教徒对十字架的蓄意曲解标志着奴隶道德在生命的斗争中的全面胜利,造成了反生命的价值评价两千年来的统治。十字架成为诅咒生命的符号;十字架上的耶稣变成意志的毒素,灵魂从此陷入罪与罚的永恒折磨。

尼采称耶稣是唯一的基督徒,而他死在了十字架上。世人对他的误解,是他的历史性的孤独。一如他对生命的爱是纯洁的,耶稣其人也如深泉。尼采敬告世人:勿对隐士行不义!隐士无以报复,羞辱他,就杀死了他。

“隐士如一口深泉。投下一粒石子,这很方便;石子沉到泉底,说,谁愿把它再取出来?”(488-31)

尼采亦称,耶稣的爱为同情所玷污,对人的同情致使年轻的希伯来人产生了对死亡的渴望。(见《自由之死》篇)他肯定了生命的至乐,尚未肯定生命本身的苦难。青春的青涩没能让他战胜忧郁,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把苦难酿造成灵魂的蜂蜜,让死亡作为蜜的供奉,在灵魂的挥霍中重返爱的大地。

“带着明察的眼睛的爱”(88-16)是查拉图斯特拉所要求的公正。他首先洞烛历史,是妒嫉的精神扼杀真理,隐恨用时间把创造贬低为虚无;展望将来,立法者的自我超越是创造性的爱的根据。爱不为自己保留公正,这就是说,尽管它有自己的判断,仍不走上法官的席位。不是向死去的真理进行报复,贬低历史和将来,而是创造新的价值、新的真理。爱,它说谎,因为它知道创造性的假相高于堕落为现存实在的真理,宁愿把不义留给自己,接受不公正的假相。以幻为真,喻真于幻,藉此,爱才能以生命能懂的语言为一切过往辩护,将精神的恶转化成灵魂的善。

“你们还愿听这句话吗?谁要彻底的公正,在他身上谎言也成为仁爱。”(488-22)

爱的裁决克服了法的报复精神,至此,才有彻底的公正。仁爱从同情和厌恶中解放出来,由爱人转向爱世界,在他的灵魂的蜜所供奉的世界里,公正不再有弱点。

 

(来源:《南京社会科学》200510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