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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冬vs杨学功】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本真关系

 

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本真关系

——与杨学功商榷

王爱冬

 

近年来,哲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本体论(或曰“传统本体论”、“传统西方哲学 )的关系,一度成为讨论的热点和焦点问题。随着有学者对二者关系所作的“研究述 评”,似乎讨论已告结束,如果再重提旧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笔者以为,对待 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和对整个西方哲学的评价这样重大且悬而未决的问题,绝不 是一场讨论就能解决的。恰在此时,笔者在《现代哲学》2002年第1期上看到了杨学功 一篇颇具影响力的文章——《传统本体论哲学的终结和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以下 简称《实质》)。就观点而言,《实质》一文的确鲜明且有独到之处,令人耳目一新。 但反复看后,总感觉文中还是存在着一些疑问,不仅支撑其基本观点的支柱性术语缺乏 科学性,而且基本观点也值得进一步商榷。

一、关于《实质》一文的基本观点

在《实质》一文的开头部分,作者首先表明了自己的基本观点:“与把马克思哲学归 结为一种本体论哲学的看法相反,本文的基本观点是:马克思哲学正是通过对传统本体 论哲学的批判,而实现其在哲学史上——确切地说,西方哲学从近代向现代的转折点上 ——的革命性变革的。”这里,作者有两个问题值得深思:

第一,这一基本观点的前提,是不承认马克思哲学属于一种本体论哲学,同时也就否 认了马克思哲学作为一种哲学仍然继续关注和研究本体问题。但实际上,马克思哲学有 着自己独特的本体论思想,只不过研究的视角和方式不同而已,因而实现了思维方式上 的根本变革。

丰子义教授在《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方法论》[1]一文中认为,马克思关于本体论问题 有四个方法论观点:一是马克思“从‘关系’的观点看待本体问题”。一方面,他“将 关注的重点聚焦于自然界对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价值与意义上,进而‘把人们的全部注 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另一方面,马克思从关系的角度谈论本体问题,所强调的自 然界优先就是关系中的优先、地位上的优先。二是从“活动、过程的观点看待本体问题 ”。由于马克思将本体问题的对象从抽象的物质世界转向现实世界和人类世界,实际上 就把哲学关注的重点转向现实的人类实践活动,从而在本体论上正确地回答了“物质及 其客观实在性问题”(即实践活动并没有否定物质的客观实在性,相反物质的客观实在 性只有在实践中才能被确证)和“现实世界的统一问题”(即自然与社会统一于人类的实 践活动)。三是“从生成论的角度来研究本体问题”。与预成论相反,马克思认为,无 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不是既定不变的,而是在人的实践过程中生成的,是在历 史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四是“从人的观点看待本体问题”。马克思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中 ,为了阐述唯物论与人的关系,曾先后将自己的哲学称为“实践人道主义”、“新唯物 主义”、“实践的唯物主义”。笔者十分赞同丰子义教授的观点,他阐明了马克思哲学 与“传统本体论哲学”之间并不是完全隔绝的关系,对我们如何理解马克思的本体论很 有启迪。

第二,“马克思哲学正是通过对‘传统本体论哲学’(即整个传统西方哲学)的批判, 而实现其在哲学史上的革命性变革的”的论断值得进一步推敲。

在马克思的文献中,我们并没有发现马克思对他以前的一切哲学采取全盘否定,甚至 “拒斥”的态度,即使是主要批判过的黑格尔、费尔巴哈哲学,也是采取了“扬弃”的 态度,吸收其“合理内核”,从而创立了全新的“实践唯物主义”。更何况,在马克思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传统本体论”的概念和意识,又何谈去“批判”和“拒斥”? 此,作者杨学功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观点上的漏洞,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加以弥补并解释说 :“马克思对传统本体论哲学的批判,集中而直接地是以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形式表现出 来的”,黑格尔哲学是“传统本体论哲学的集大成者”[2]。即便如此,这种说法仍然 缺乏说服力,给人以偏概全、以点代面的感觉。其实,“传统本体论”不过是现代西方 学者所用的一个术语,我们拿来运用时还应加以慎重考虑。因为一个新术语或一种新学 说是否科学,不仅要以事实为根据,同时也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二、关于《实质》一文中概念的“创新”

在《实质》一文的第一部分,作者“为了使本文的观点和论证的展开有一个较为合适 的思想环境”,不吝笔墨地谈了在其他文章中已反复谈过的“ontology的译名之争”。 这里,暂且不管学术界多年来对译名问题有多少争论,仅从作者所持的观点和最后抉择 中,的确使笔者感到有如下一些“突兀”和“费解”。

1.作者赞成放弃“本体论”而改用“存在论”的理由之一,是“日本学者早在20世纪3 0年代后,就逐渐放弃‘本体论’而采用‘存在论’一词,大约从50年代至今便几乎完 全用‘存在论’代之,‘本体论’这一术语已经消失”。这不能不给人一种印象:日本 学者用“本体论”,我们也跟着用;日本学者放弃,我们也跟着放弃,这未免有一种亦 步亦趋之感。这里,笔者绝无捍卫“本体论”概念之意,只是考虑作者在作出抉择之前 是否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用一个不确定的概念取代一个使用多年的概念,在替换之后又 加以“抢救”,给它“赋予新的”含义,是否极易引起读者对文章可信度的怀疑。作者 赞成放弃“本体论”而改用“存在论”的理由之二,是我国“陈康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 就提出过异议”。不知作者是否进一步想过,为什么学术界当时没有采纳陈康先生的看 ?想必是有道理的。那么,现在将“本体论”更名或替换为“存在论”是否具有创新 意义呢?笔者认为也不然。因为关于存在问题的探索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对这个 问题引起普遍重视的却是近代西方哲学。既然如此,“存在论”很容易使人想到亚里士 多德的“第一哲学”,即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的学问。况且,马克思以前的许多哲 学家都曾使用过“存在”这一术语,如黑格尔等;甚至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也使用过 “社会存在”这样的术语。而马克思之后的海德格尔也把自己的新哲学称之为“基础存 在论”。由此可见,在西方哲学史上,关于存在的理论是一脉相承的,笼统地说,上述 关于存在的理论都可以称为存在论。既然如此,我们作这种概念替换时更应慎之又慎, 否则极易在对西方哲学发展脉络的理解上引起混乱。

2.从有争论的译名中暂时选择“存在论”代替“本体论”,“留待以后在深入研究的 基础上再寻求更好的译名”的做法,不仅对自己的文章不够负责,而且对今后学术界的 治学之风也不利。因为概念是观点的支撑,特别是一些重要概念,是为观点服务的。概 念变数那么大,观点又如何站得住脚呢?笔者认为,作为基本概念还是应当相对稳定, 否则概念易变,观点也易变,始终都是一本理不清的糊涂账,很难让人把握。与其在旧 概念中填充新内容,倒不如提出新概念、新观点,以免引起思想上的混乱。

3.作者在《实质》一文中引用了卢卡奇这样一段话:“如果试图在理论上概括马克思 的本体论,那么这将会使我们处于一种多少有点矛盾的境地。一方面,任何一个马克思 著作的公正读者必然会觉察到,如果对马克思所有具体的论述都给予正确的理解,而不 带通常那种偏见的话,他的这些论述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直接关于存在的论述,即它们 都纯粹是本体论的。然而另一方面,在马克思那里又找不到本体论的专门论述。对于规 定本体论在思维中的地位,划清它和认识论、逻辑学等的界限,马克思从未着手做出成 体系的或者系统的表态。”这段话的意思是十分明确的,即卢卡奇认为马克思是有本体 论的,他的关于存在的论述都是本体论的,只不过马克思没有去有意识地使他的本体论 成为一种体系,因而后人再试图将其体系化就只能“使我们处于一种多少有点矛盾的境 地”。如此说来,《实质》一文把卢卡奇的这段话作为否定“本体论”而以“存在论” 取而代之的证据,是难以成立的。

三、关于“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

在《实质》的第二部分“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分际”中,作者把“传统本体论 ”与“现代存在论”作为相对应的概念使用是不科学的。

1.从术语的逻辑关系上说,“传统本体论”应与“现代本体论”相对应。由于作者主 观上在赋予“传统本体论”新的内涵时“是用来指称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家们在探讨ontology的问题时,历史地形成的一种哲学理论形态——实体主义或实体中心主义的哲 学形态,我们将其命名为‘本体论哲学’”这就等于宣布了这一哲学形态“终结”,因 而在这一哲学形态的废墟上已无法再生长出“现代本体论”,如同在资本主义的废墟上 生长不出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一样,只能通过革命性的变革,前提就是马克思哲学的出现 ,“现代存在论”的产生。除非人们站在作者的立场上作这样的理解,“传统本体论” 才能与“现代存在论”相对应,否则太牵强附会了。

2.把马克思主义以前的旧哲学简单笼统地概括为“传统本体论”、“实体主义”或“ 实体中心主义”的哲学形态,这与现代西方哲学无疑是同步的,但这样就掩盖或有意淡 化了哲学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根本区别。虽然目前学术界在给马克思主义以前的 旧哲学重新进行界定时有许多新鲜术语,对“传统本体论”的提法多有赞同之声,并在 价值取向上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拒斥”态度,从根本上否定“追问终极解释”的思维范 式,下一步也极有可能从根本上否定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提法。但笔者以为,无论在 它们前面加上什么样的定冠词,作为哲学上最基本的概念,恐怕不能轻易加以否定和拒 斥。因为按照“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分际,哲学史上就只存在“思维范式 ”上的不同,而没有哲学立场上的根本区别了。

3.“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分际,不仅使《实质》一文前后观点矛盾,而 且混淆了学科与方法的区别。首先,“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分际使文章前 后观点矛盾。例如,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曾一再坚持用存在论代替本体论,而在第二部 分中又自我否定,认为“这里汉语的‘本体论’并不等同于‘存在论’(ontology),‘ 存在论’是一个学科概念,从而是一个问题领域;‘本体论’则是传统西方哲学对待‘ 存在论’问题的一种特殊处理方式,以及这种处理方式历史地造成的一种特定的哲学形 态”。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是作者在这里已经开始“乱了方寸”。其次,作者强调说 ,“在这里,意识到‘学科’与‘学说’的界限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作为一门学科, ontology标志着西方哲学的相关研究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中,所讨 论的问题是共同的;具体的解答方式和形成的思想观点是不同的。前者(指存在论—— 笔者注)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学科’层次,后者(指本体论——笔者注)相当于我们说的 ‘学说’层次”。这样,用存在论代替本体论的初衷就在这里被作者自己更改了。再次 ,作者在阐述具体问题时也存在着诸多矛盾。例如,在作了“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 在论”都是存在论的两个子科目的分际后,作者紧接着又自我否定,说“这两个术语的 不精确乃至错误是很明显的”。又如,把“存在论”和“形而上学”都作为“一个学科 ”看待,那么,哲学是什么?如果哲学是学科的话,其余二者就不能称作学科,充其量 是一种观点、方法和理论。再如,作者把“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传统形 而上学”与“现代形而上学”相对应,作为含义相同的概念使用。这样就等于说它们都 是一种哲学形态。形而上学已经不是一种思辨的方法,而在这里上升为一种哲学形态了

四、关于“传统本体论”的某些基本特征

在文章的第三部分,作者概括了“传统本体论”的基本特征。这里仅对其中的两点提 出质疑。

1.将“超科学”作为本体论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是不公平的。作为哲学史发展的一个 历史阶段,“传统本体论”是众多哲学家思想的总汇,其中既有科学的成分,对人类具 有独特的重要意义,也有其因历史和思想的局限性而造成的不科学成分。当然,关于“ 科学”与“超科学”的界定有一个历史标准问题。昨天看来是科学的东西,今天和明天 可能又是非科学的。对待“传统本体论”,我们正确的态度应是充分肯定它对人类所具 有的重要意义;同时,对它的缺陷和错误进行批判。对此,江畅在《论本体论的性质及 其重建》[3]一文中曾将其称为“哲学的根基”、“人类信念的支柱”、“批判现实的 武器”。本体论的根本缺陷和误区,是追求终极解释的归本论,不重视现实世界的人和 人的实践活动。马克思正是对其采取了扬弃的态度,才创立了新的本体论思想。因此, 我们没有理由将“传统本体论”简单地斥为“超科学”。

2.思辨性不是“传统本体论”的独有特征。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思辨性,不仅“ 传统本体论”如此,现代哲学亦然。“哲学的鲜明独特性,即哲学语言的思辨性。对人 类、社会、世界、宇宙及其相互关系的纯思辨表述,是人类智慧在理性运用方面可能达 到的最高限度,也是哲学研究的至深点和至难点。能否达到这一至深点、能否回答这一 至难点,关系到一种哲学能否成为有体系的哲学、能否成为真正的哲学。”[3]因此, 思辨性不能作为“传统本体论”的独有特征。

五、关于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本真关系

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关系。这里借用“与时俱进”的政治术语 ,绝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是因为“与时俱进”更能说清二者的关系,并便于人们的理解 。这种与时俱进关系至少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

1.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变革是有历史渊源的。作为一种新哲学,他批判了但并没有彻 底抛弃和回避人类始终关注的本体论问题,而是从一种新的视角开辟了一个新的问题领 域,从而实现了哲学从“解释世界”到“改造世界”的根本转变。代表这一转变成果的 是马克思的实践观。马克思哲学不同于以往传统西方哲学的地方,是他用不同的解决方 式回答了本体论问题。

2.本体论问题仍然有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它“是人的实在处境和生存需要”。虽 然在哲学史上,哲学领域会不断分化,不断扩大,新的问题会不断出现,但无论如何, 对世界自身的认识始终是它的基础部分。即使在现代,“我们可以不同意本体理论中的 思辨形而上学学说,不同意柏拉图、黑格尔的理念论和绝对观念论,不同意生命哲学、 唯意志主义哲学以及各种非理性主义的本体论学说,但我们不能反对本体论问题。不能 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变革归结为对本体论问题的抛弃。其实,即使是以拒斥本体论著称 的现代西方哲学仍然是以拒斥的形式包含着一种对世界实在性的看法”[4]。我们没有 理由将“传统本体论”这一人类智慧的历史像泼掉脏水时连同婴儿一起泼掉那样彻底抛 弃。有学者曾历数过本体论被消解、遭拒斥后,人类生活出现的诸多问题,如由哲学信 仰缺失导致的信仰混乱;由哲学批判缺失导致的极权主义;由终极关怀缺失导致的享乐 主义;由本体探寻缺失导致的哲学变质等。这说明,本体论不会因为某些学者的“拒斥 ”和主观宣告“终结”就会自动“终结”,人类仍然需要本体论。

3.本体论自身也需要与时俱进。这需要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像马克思那样扬弃“传 统本体论”,彻底走出“传统本体论”的误区。认识和批判是必要的,要使人们充分认 识“传统本体论”的缺陷,进一步理解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和意义。二是在批判的基 础上构建体现时代精神和适应时代需要的现代本体论。这将是哲学界今后的一个十分紧 迫而艰巨的研究课题。它与发展马克思哲学是一致的。

 

【参考文献】

[1]丰子义.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方法论[J].天津社会科学,2002(6).

[2]杨学功,李德顺.马克思哲学与存在论问题[J].江海学刊,2003(1).

[3]江畅.论本体论的性质及其重建[J].哲学研究,2002(4).

[4]陈先达.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及其当代价值[J].江海学刊,2002(3).^

《河北学刊》(石家庄)200305

 

 

 

 

 

再谈马克思哲学与传统本体论哲学的关系

——答王爱冬

杨学功

 

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关系问题,近年来似乎已成为中国哲学界讨论的热点和论 争的焦点。最近,我看到王爱冬的商榷文章《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本真关系》[1]( 下简称“王文”),对我在《现代哲学》2002年第1期上发表的《传统本体论哲学的终结 和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以下简称“拙文”)一文中所使用的术语和基本观点提出了 全面的质疑。鉴于王文的质疑代表着哲学界相当一部分人的习见,拙文的论述也确因语 焉不详而存在着某些易于引起误解之处,因此,我愿意借此机会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 ,并就教于王爱冬。

一、“本体论”相关术语的澄明

哲学思考,当其以理性的方式呈现时,实际上反映了思考者“运用概念以作判断和推 理”的功夫,其中概念又是最基础的思维要素。因此,没有一个认真的哲学思考者不对 自己所使用的概念(术语是概念的语言表达形式)进行反复的推敲,以尽可能达到准确和 完满。所谓准确,就是概念的语义内涵作为“能指”,应与其所指涉的对象(“所指”) 相契合或相一致;所谓完满,就是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应该在逻辑上自洽。考虑到我 国哲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本体论”研究中概念使用极端多样化的情形,笔者在 一些论著中曾“不吝笔墨”地反复讨论过相关术语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术语使用 方案[2]。笔者所提出的方案是否科学合理,当然是可以讨论的。在王文看来,拙文所 使用的“支柱性术语缺乏科学性”,让人感到“突兀”和“费解”。这就有进一步说明 和答辩的必要。

()关于ontology的译名问题

了解相关研究背景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所陈述的背景,包括日 本哲学界的译名变动情况,我国学者陈康20世纪40年代对通常译名所提出的异议,以及 近年来ontology的汉译问题再次成为学术界争论的焦点,等等,用意即在于说明问题本 身的复杂性。其复杂性在于:一方面,对ontology的理解涉及西方哲学史上漫长而悠久 的形而上学传统,从一定意义上说,要把问题讨论清楚,几乎相当于把整个西方哲学史 弄清楚;另一方面,译名问题还涉及怎样用汉语准确地表达相关学理的问题,使复杂性 双倍增加。对这种复杂性缺乏充分的估计,甚至对“学术界多年来关于译名问题的争论 ”采取“不管”的态度,只能导致简单化的处理方法。

王文在把拙文陈述的背景当作“理由”之后,提出了如下两个质问。第一,关于日本 哲学界的译名变动情况,王文质问道:“日本学者用‘本体论’,我们也跟着用;日本 学者放弃,我们也跟着放弃,这未免有一种亦步亦趋之感。”[1]这是强加的误解。因 为用“本体论”来翻译ontology本来就是日本学者的发明,我们对这个译名的选择也是 从日本传过来的。了解一点儿人家那里的情况,无疑对我们的相关研究是有益的,并不 是要我们放弃独立思考,跟着别人亦步亦趋。事实上,现代汉语中的许多哲学术语都来 自日文,甚至“哲学”这个名称也是日本学者西周的发明。我们至今仍使用“哲学”的 译名,而不以它的发明权属于日本人为羞,是因为这个译名文从字顺,含义贴切;至于 是否可以用西方哲学的范式来治中国哲学,近年来又引起了关于“中国哲学”“合法性 ”的争论,但争论凸现的是中国哲学的特殊性,而不是对“哲学”学科的否定。关于ontology的译名问题则不然。我们自己通过研究发现这个译名不准确,甚至有可能在对 相关学理的理解上产生误导,因而引发了争论。在这种背景下了解和借鉴别人的研究成 果,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第二,关于陈康先生对通常译名所提出的异议,王文质问道 :“不知作者是否进一步想过,为什么学术界当时没有采纳陈康先生的看法?想必是有 道理的。”当然是有道理的,我的回答是:当时一般人对西方哲学的理解没有达到陈康 先生的程度和水平。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考虑,为什么陈康先生的异议现在引起了学术 界的重视?因为经过几十年特别是近二十多年的研究,人们对西方哲学的理解程度与20 世纪40年代大不一样了。

背景毕竟不是理由。我不赞成用汉语“本体论”这个术语来翻译ontology的理由,拙 文中本来写得很明白:“‘本体论’这一术语,作为对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的一门分支 学科ontology的汉译,已经导致了‘望文生义’、以讹传讹的极端消极后果,所以理应 作为错误的译名予以抛弃。理由是:第一,在ontology中,作为词根的on根本没有汉语 或中文里‘本体’的意思,至少不是它主要的或基本的意思;第二,作为‘形而上学’ 的一个基础性分支,ontology的问题领域是公共的,我们不能把它在历史上的某种特殊 的探索和解答方式,误当成整个分支学科的研究范围,否则就会把学科层次的问题,下 降到学说水平。”不知为何王文对此视而不见?应该强调的是,译名问题不单纯是一个 主观约定的问题,而且是一个表达和陈述的问题。语词联系着思想,进而影响着理论。 当不恰当的语词影响到我们对思想的准确理解和对理论的深入把握时,译名之争才会突 出起来。正因为汉语中“本体”一词约定俗成的语义已经影响了对ontology相关学理的 理解,学者们才对这个译名的准确性提出怀疑。

考虑到译名讨论中的分歧难以在短期内消除,还有进一步深入讨论的必要,拙文对译 名的选择采取了留有余地的温和态度。王文对此感到不满:“从有争论的译名中暂时选 择‘存在论’代替‘本体论’,‘留待以后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再寻求更好的译名’的 做法,不仅对自己的文章不够负责,而且对今后学术界的治学之风也不利。”[1]这种 批评是不能成立的。众所周知,无论在科学史和哲学史上,都存在着某些一时甚至长期 不能解决的疑难问题,对待这些问题,合理的态度应该是留有余地,以便敞开继续讨论 的空间。与之相反,在这样的情况下匆忙决断,简单从事,则是鲁莽的态度。对学风不 利的应该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关于“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区分

王文写道:“在《实质》的第二部分‘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的分际’中,作者把 ‘传统本体论’与‘现代存在论’作为相对应的概念使用是不科学的。”我先作一点儿 说明,然后再对王文的质疑予以答辩。

我对这两个术语区分的关键之点,是分清问题的“学科层次”和“学说层次”。事实 证明,分不清这两个层次,是相关讨论难以取得进展的根源,也是种种误解得以产生的 根源。我很赞同王文的如下看法:“与其在旧概念中填充新内容,倒不如提出新概念、 新观点,以免引起思想上的混乱。”我主张用“存在论”来翻译ontology,并把它作为 一个“学科层次”上的概念来使用,就是考虑到西方哲学史上关于ontology的研究已经 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作为一个分支学科,它没有事实上也不会“终结”。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个“学科”之下的任何“学说”都是天然合理和正确的。我主张用 “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两个种概念来分别标志ontology的两种历史形态。在 这里,“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都是“学说”层次的概念。

拙文写道:“‘存在论’是一个学科概念,从而是一个问题领域;‘本体论’则是传 统西方哲学对待‘存在论’问题的一种特殊处理方式,以及这种处理方式历史地造成的 一种特定的哲学形态。在这里,意识到‘学科’与‘学说’的界限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作为一门学科,ontology标志着西方哲学的相关研究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在 这个传统中,所讨论的问题是共同的;具体的解答方式和形成的思想观点是不同的。前 者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学科’层次,后者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学说’层次。这两个层次 不应该互相混淆和取代:讨论同样的问题,并不妨碍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形成不同的学 说、学派和思想观点(在‘哲学’这门学科中,尤其如此);同样,所主张的学说、所隶 属的学派和所表达的思想观点不同,也不妨碍讨论的可以是同样的问题。”“我们必须 把作为一门学科的存在论和对于这门学科所探讨的问题的某些具体的解答方式区分开来 。在用‘存在论’来标志作为一门哲学分支学科的ontology这一点明确以后,我们可以 用‘传统本体论’(简称‘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两个术语,来表示这门学科的两 种不同的历史形态。这将为我们的进一步讨论提供概念基础。”不论人们是否赞同我所 提供的术语使用方案,但我的意思和意图都已交代清楚,不应引起误解。

但是,由于王文坚持把“本体论”作为一个学科层次的概念去看待,因此对拙文的术 语使用方案提出了如下质疑。

第一,关于术语的逻辑对应关系。王文认为,“从术语的逻辑关系上说,‘传统本体 论’应与‘现代本体论’相对应”。这就通过维护“本体论”的概念,而使讨论重新落 入过去的窠臼之中了。在我看来,把“本体论”作为一个学科层次上的概念去看待,正 是一系列误解和误会的开始。因为在把“本体论”固定为一个“学科”概念之后,为了 表示传统西方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在这个问题上的区别,人们只好采用“传统本体论” 和“现代本体论”的术语来说明。这两个术语曾经广泛流行,现在也还经常在学术著作 中出现。但是,这两个术语的不精确乃至错误是很明显的。如果说传统西方哲学的相关 研究可以而且实际上应该叫做“本体论”的话,那么,现代西方哲学对问题的回答和处 理方式仍然被叫做“本体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不是误会,即使在它的前面加上“现 代”的修饰词,这种误会及其所必然产生的误导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因为在这样的术语 使用状况的限定下,人们会用如下一种抽象的形式提出问题:现代西方哲学有没有本体 ?在这样一种提问方式下,现代西方哲学区别于传统西方哲学的判据被抽掉了,或者 说,它们之间的界限被以这样的方式模糊了。而这样的事例,在学术研究中并不鲜见。 在这种情况下,以“存在论”作为标志ontology的学科层次的概念,而把传统西方哲学 和现代西方哲学对待问题的不同态度,以“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的概念区别 开来,不失为一个较为妥善的方案。当然,如果硬要在字面上追求对称和工整,“存在 论”下面的种概念应该是“传统存在论”和“现代存在论”。但在我看来,“传统存在 论”的理论实质就是实体主义或实体中心主义,因此将其命名为“本体论”是恰如其分 的。至于前面的修饰词“传统”,本来只是起强调作用,并无实际意义。“本体论”就 是“传统本体论”,并没有“现代本体论”。

第二,关于哲学立场。在王文看来,“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的概念掩盖或 有意淡化了哲学立场上的根本区别。我的看法正相反,这两个概念不仅代表着两种不同 的思维范式,而且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哲学立场。这里暂不说,下文再展开讨论。

第三,关于概念的自相矛盾。王文认为,拙文用“存在论”的概念替换“本体论”的 概念之后又加以“抢救”的做法是自相矛盾。这是由于混淆了问题的层次而产生的误解 。拙文用“存在论”“替换”的是“学科”层次的ontology,而“抢救”回来的“本体 论”概念则是一个“学说”层次的概念。或者说,通过话语转换,“本体论”这一概念 在拙文中已经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不能在“存在论”的同等层次上去理解。

应该感谢王爱冬的是,她细心地纠正了拙文中的一个印刷错误。拙文在把“传统本体 论”与“现代存在论”作为“存在论”的两个子科目加以区分后,否定了“传统本体论 ”和“现代本体论”两个术语,认为“这两个术语的不精确乃至错误是很明显的”。遗 憾的是,因在印刷过程中发生了差错,以致造成自我否定的印象。

    二、如何看待马克思哲学与传统西方哲学的关系

关于马克思哲学与传统西方哲学的关系,是一个长期争论而没有正确解决的问题。俞 吾金教授在《对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关系的再认识》[3]一文中曾经概括了对马克思 哲学与西方哲学关系的误解和误导的五种不同类型,这里我只选择其中两种有代表性的 类型作一简要分析。一种是片面强调马克思哲学的独创性和伟大性,以致把它与整个西 方哲学传统对立起来,把它们之间的关系仅仅理解为批判者与被批判对象之间的关系; 另一种是强调马克思哲学是从属于近代西方哲学的,它与当代西方哲学处于对立的状态 中。表面看来,这两种误解是相反的,但实质却是一致的,即都是通过片面夸大马克思 哲学的意识形态性,而把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截然对立起来。如果说前一种误解将导 致无视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来源,使马克思哲学的内容贫乏化,那么,后一种误解将导致 对马克思哲学实质理解的重大偏差和扭曲。但是,反对一种片面性,不能用另一种片面 性去代替。当前出现了一种研究倾向,就是把马克思哲学完全“消融”于西方哲学的传 统之中,忽视二者之间的根本差别。按照这种同质性的神话,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将 永远处于“遮蔽”之中。

对于这个问题,我是从分析传统西方哲学的核心理念和马克思哲学的本真精神入手来 揭示二者之间的关系的。毫无疑问,正如王文所指出的,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所 采取的是“扬弃”的态度,而不是全盘否定或简单“拒斥”的态度。但是,要使这种态 度得以落实而不是停留在空洞的许诺上,我们必须指证出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所 “扬”和所“弃”的具体内容。可以肯定的是,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并没有采取 虚无主义的态度;但是,如果看不到马克思哲学对于传统西方哲学及其所代表的哲学理 念的根本超越,我们也就无法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变革。马 克思哲学产生于西方近代哲学发展为现代哲学的转折点上,它本身就是开启现代哲学的 一支重要力量。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从否定性的维度看,无疑应当从它与传统西方 哲学的批判性扬弃关系中去寻求。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现代西方哲学的产生是一次 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哲学思维方式的转型[4]。要求超越以主客、心物二分为出发点,以 建立关于世界的本原、本质的理论体系为目标,以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等为理论特征的 传统哲学,使哲学研究在不同程度上从抽象化的自在的自然界或绝对化的观念世界返回 到人的现实生活世界。马克思哲学更彻底、全面地超越了传统哲学的二元分立、基础主 义、本质主义和思辨形而上学等倾向,它彻底打破了旧哲学由以出发的前提。因此,不 明了传统西方哲学的特点和问题所在,就无法真正理解现代西方哲学变革的意义所在, 当然也就无法把握马克思哲学变革的真义及其实质。

传统西方哲学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但当我们把它作为一种哲学形态来进行整体的把握 时,并不需要将它的一切部分、一切问题尽数罗列出来,而是要把握这种哲学形态最核 心的精神或理念,它能代表和统摄这种哲学的最高方向,并且正是在这一方向上引发出 该哲学的各种领域和问题来。那么,什么东西能够代表传统西方哲学的核心精神呢? 柏拉图到黑格尔的西方传统哲学而言,能够反映其整体面貌、核心精神并将这种哲学形 态充分表现出来的,就是“本体论”。所以,拙文将传统西方哲学直接命名为“本体论 哲学”,认为这种哲学的实质在于:以追求终极实在为依归,以奠定知识基础为任务, 以达到终极解释为目标。这一概括是有历史根据的。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们就把追求 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现象背后的“本质”、经验世界之上的“超验世界” 看做哲学的使命,由此形成了历史悠久的形而上学传统(“本体论”是传统形而上学的 核心)。哈贝马斯在反思这一传统时写道:“撇开亚里士多德这条线不论,我把一直可 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做是‘形而上学思想’,它途经普罗提诺和新柏拉 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萨的尼古拉、笛卡儿、斯宾诺莎 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古代唯物论和怀疑论,中世纪 后期的唯名论和近代经验论,无疑都是反形而上学的逆流。但它们并没有走出形而上学 思想的视野。”[5](P28)由此可见,这里所作的概括并不存在王文所说的“以偏概全” 的问题,除非反对理论研究中的任何概括,而这就意味着否定理论研究本身。

从“本体论”视角切入,把握马克思哲学与传统西方哲学的关系,固然只是一个维度 ,但由于这个维度凸显的是哲学观和哲学形态的转换,因此通过这一维度,马克思哲学 的当代品格将得到充分的阐扬。

在此需要避免的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之类习惯性话语不加分析的认同。从 学理上说,在回答马克思主义哲学有没有“本体论”,或者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什么 样的“本体论”之前,首先需要弄清的前提性问题是:什么是“本体论”?这个问题弄 清楚了,要回答前面的问题是不难的。因为人们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应该说共 识大于分歧;但在没有弄清“本体论”的概念之前,各自凭己所好去运用这个概念,就 可能把一些本来不属于分歧的意见也当作分歧去看,甚至陷入虚假的语词之争。由于王 文没有对这样的前提性问题预先澄明,而是坚持传统的做法,仍然把“本体论”当作一 个学科概念看待,其所提出的与时俱进地建构体现时代精神和适合时代需要的现代本体 论的任务,是不可能实现的。

【参考文献】

[1]王爱冬.马克思哲学与本体论的本真关系[J].河北学刊,2003(5).

[2]杨学功.关于ontology词源和汉译的讨论[A].场与有——中外哲学的比较与融通: [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从ontology的译名之争看哲学术语的翻译原 [A].Being与西方哲学传统:上卷[C].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3]俞吾金.对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关系的再认识[J].天津社会科学,1999(6).

[4]刘放桐.当代哲学走向:马克思主义与现代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J].天津社会科学 1999(6).

[5]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河北学刊》(石家庄)20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