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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永品】老子劝人立德

我国先秦的思想家都极为重视立德。如《尚书》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周易·坤》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所谓“厚德载物”,即厚德育人也。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又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篇》)荀子曰:“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荀子·劝学篇》)等等。非但如此,当时的有识之士还把“立德”视为人生的头等大事,把“立功”、“立言”置于其次。例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不朽。”即非常明确地把“立德”、“立功”、“立言”视为人生的三大不朽业绩,“立德”居于头等重要的地位。

老子在劝导世人或“人君”立德的问题上,更有其与先秦诸子不同的闪光思想。老子尤其把“人君”立德于民,视为“爱民治国”,能使国家“长生久视之道”。老子劝导世人或“人君”立德,从《老子》书中可概括地分为三个层次:其一,呼吁世人或“人君”要重视修身立德。老子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老子》第五十四章)老子认为,“人君”治国安邦,与一般黎民百姓不同,他们不能只为其身其家其乡立德,而必须为其邦乃至天下立德,为民造福。古今一理,当今为官一方者,也必须为民造福立德。有两句民谣说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白薯。”意思也是说,为官一方,就应当为民立德致福。这其中蕴含有深刻的哲理,值得为官者深思。

在劝导世人立德方面,老子与孔子,他们有其共识,只是说法上略有不同。譬如说,老子劝导世人修身养性,要“报怨以德”,即劝人要以恩德来回答别人的怨恨,去感化对方。孔子的学生听到此话后,便去问孔子曰:“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孔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篇》)之后,孔子又补充曰:“以德报怨,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诗》曰:‘无言不仇,无德不报。’”(《礼记·表记第三十二》)又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同上)郑注曰:“宽,犹爱也,爱身以息怨。”在此问题上,孔子比老子阐述得更加全面一些。

其二,老子劝导“人君”要为民立“玄德”。何谓“玄德”?清代奚侗《老子集解》曰:“‘玄德’,犹‘至德’,以其深远,故云‘玄’也。”显然,这比一般呼吁“人君”要为百姓修善立德又深化了一层。在《老子》书中,凡三次赞美“玄德”,皆并非雷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在其每次劝导“人君”为民立“玄德”时,总是花样翻新地用道家思想说事。

为了能让读者一睹老子赞美“玄德”的真容,下面便援引《老子》第十章对“玄德”的赞美,供读者解读和研究。此章曰: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本章个别文字,诸本不尽相同,但并不妨碍其对赞美“玄德”的表述。其大意是说:作为“人君”,其灵魂要与大道合而为一,始终不离。能像婴儿那样纯真柔和,精气集中。要清涤心灵的尘垢,不留弊病。爱民治国,要顺应民心,不妄为。要洞悉民情,明白四达。老子认为,这些都是“人君”立德于民的必备基本条件。最后五句,要“人君”学习大道的榜样:生养万物,不占为私有;有了作为,不矜持其能;统领万民做领袖,而不主宰独裁。老子认为,这就叫为民立“玄德”。

《老子》第五十一章所赞美之“玄德”,与第十章大同小异,其主旨基本相同。老子为何赞美“玄德”?他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老子》第六十五章)《说文解字》曰:“顺,理也。”又曰:“理,治玉也。”老子的意思是说,“人君”为民立“玄德”,其中意义深远,与一般事物不同。“人君”治国安邦,为民立“玄德”,便能深得民心。即得民心者,得天下,能达到天下大治的境界。这也就是后来孟子所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章句下》)

其三,老子特别劝导“人君”要为民“重积德”。《说文解字》曰:“重,厚也。”老子认为,“人君”为民“重积德”,与为民立“玄德”有所不同,它涉及国家的长治久安、永世长存的问题。老子要“人君”为民“重积德”,要达到什么程度呢?他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九章,即阐明此等重大政治问题。此章曰: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为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此章可谓一曲“重积德”的颂歌,具有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能令为官者猛醒、深思。它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震撼作用,就是因为它涉及国家“长生久视之道”。

老子认为,“人君”欲“重积德”于民,其先决条件即是“治人事天莫若啬”。何谓“治人事天”?“治人”,谓治理人民。“事天”,“事”,亦治也。“天”,指自然。“事天”谓应对自然或自然灾害。或谓“事天”为“治身”(奚侗《老子集解》),或谓祀天。皆非是。“莫若啬”,上承“治人事天”而言,意谓没有比节俭更重要的了。“啬”,节俭也。《韩非子·解老》曰:“少费谓之啬。”河上公曰:“啬,爱惜也。治国者,当爱惜民财,不为奢泰。”(《老子道经章句》)河上公的诠释,则完全符合老子的本义。据我所考,古代诸多《老子》不同版本,皆作“啬”。然而,当今学者如尹振环先生的《重识老子与〈老子〉》(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说《老子》书中此“啬”字应当为“穑”,说明老子重视农业生产。何据?先生书中所录楚简《老子》原文即为“给人事天莫若穑”。即说明尹先生如此说,并非没有根据,他是根据楚简《老子》。“给”字应为“治”字之笔误。不过,我所看到的诸本楚简《老子》,如崔仁义著《荆门郭店楚简〈老子〉研究》(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廖名春著《郭店楚简老子校释》(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刘笑敢著《老子古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等,皆为“治人事天莫若啬”。那么,将“啬”字改为“穑”字的始作俑者,为何人呢?据考,魏王弼《老子注》于“啬”字下,注曰:“农夫。”这只是王弼对“啬”字的理解,但他并未把“啬”改为“穑”字。看来,似乎这即是把“啬”字改为“穑”字者之所本了。尽管在我国古代,“啬”与“穑”可以相互假借,但“啬”与“穑”二字其含义完全不同,是不能随意假借的。“穑”,泛指耕耘,意为务农。这里若作“穑”,则不符合老子力主节俭的一贯思想。如《老子》第二十九章曰:“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老子》第六十七章曰:“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以,“治人事天莫若啬”,是老子的本义;“治人事天莫若穑”,这不符合老子的思想。即使楚简《老子》“啬”作为“穑”字,亦不足为据。楚简《老子》只是不足两千字的简抄本,错误残漏甚多,只能供参考而已。

老子曰:“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意谓“人君”,只有坚持节俭的原则,方能返璞归真,恢复朴素之本性,为民“重积德”。“早服”,即“早复”之谓也。奚侗《老子集解》曰:“复者,反本之谓也……‘复’乃本字,‘服’乃借字。”从此两句,亦能说明老子把“人君”能否坚持节俭原则,视为其能否为民“重积德”的先决条件。故“啬”字,不能改为“穑”。

老子认为“人君”能为民“重积德”,方能为民致福,得到人民的拥戴和支持;方能无往而不胜,牢固地掌握国家政权。

老子有感于“人君”荒淫奢侈、害民误国的史实,要“人君”必须坚持节俭原则,说此乃为“有国之母”,即国之根本,是国家“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此等千古警世哲理名言,圣主君若能守之并付诸实践,定能使国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把“人君”坚持“治人事天莫若啬”的原则,视其能否为民“重积德”的先决条件,而把二者合而为一,这正是老子作为哲学家而比其他先秦诸子更具有辩证思想之所在。

老子谓“人君”“治人事天莫若啬”,并把它视为“人君”为民“重积德”的思想基础。老子的这种思想曾对世人理家和“人君”治国安邦,产生积极深远的影响。诸如孔子曰:“政在节财。”(《史记·孔子世家》)墨子提倡“强本节用,人给家足”,他说:“圣人为政,去无用之费……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墨子·节用上》)又,《韩非子·十过》写秦穆公问由余“得国失国”之道,由余答曰:“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说明韩非亦把“俭”与“奢”看成“得国失国”之道。晚唐诗人李商隐《咏史》诗有两句名言曰:“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凡此等等。直至今天,国家实行厉行节约、反对铺张浪费的治国方针,皆充分说明了老子“治人事天莫若啬”的思想,这对治国安邦至关重要。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