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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富士】当代台湾本土宗教的文化史诠释

一、引言

童乩是台湾社会备受瞩目也屡屡引发争议的宗教人物。他们被许多民众认为可以降神”(神灵附体)以替人祈福解祸,不仅扮演沟通人神()灵媒”(medium)角色,有时还成为医疗者或小区守护者。但是,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们是神棍,是邪恶、疯狂之人。因此,历年来有关台湾童乩的各种研究始终不曾中断,然而,多数的研究基本上都是从社会层面着眼,很少从宗教的角度看待童乩及其活动,尤其是童乩的仪式过程和细节的分析,更是相当罕见,其中,童乩的仪式装扮(ritual costume),虽然非常醒目,却仍被绝大多数的研究者所忽视。因此,本文拟以图像数据为主,与文字数据交互参证,剖析台湾童乩的仪式装扮,并讨论其古今之变。

二、童乩的服饰与法器

根据2001-2004年在台湾中南部的庙会场合所拍摄的童乩图像来看,童乩在仪式场合的装扮,以头部来说,基本上以披头、散发为主。同时,有部分童乩会在额头上绑上头巾”(或布帕),其颜色以红、黑居多,间有黄色者,其它颜色则非常罕见。此外,有些童乩则会因其凭附神的特殊性格或身份而戴上帽子,最典型的是济公的童乩,往往会做僧人打扮并戴僧帽。

躯体的部份,许多童乩都会袒露上半身,但仅限于男性,女性童乩最多只露背部,有人则仍然穿着日常的衣服。不过,无论裸露与否,童乩通常会在身上穿上围兜状的神衣”(通常绣有八卦和神名),有些还外加神裙。比较简单的则只在腰间绑上红色或黑色的布巾,少数则将布巾斜系于上半身。而有些童乩则会因其凭附神身份”(或民众所认定的造型”)而穿戴特殊的服装。此外,有些则会穿着宫庙或宗教团体设计的制服

至于脚足部位,有些童乩会赤脚跣足,但是,穿上鞋子的似乎较占多数,而且,各式各样的鞋子都有,布鞋、皮鞋、球鞋、拖鞋、凉鞋等都有人穿着,少数童乩则只穿袜子。

除了身上的服饰之外,童乩在仪式中的装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手中所持拿的各种法器。其中,最普遍也最典型的就是俗称五宝的七星剑、鲨鱼剑(又称骨刀”)、刺球(又称红绀”)、月斧和狼牙棒(又称钉棍”)其次,有些童乩会持其凭附神惯用的器具,例如济公的酒壶和扇子、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关刀)孙悟空”(大圣爷)的金箍棒、三太子”(哪咤)的乾坤圈与火尖枪、土地公”(福德正神)的拐杖等。此外,香(柱香、炉香)、纸钱()、锯刀、长针、令旗也是常见之物。

三、传统文献对于童乩装扮的描述

上述的童乩装扮并不是21世纪才有的,从文献的描述来看,这样的形象至少可以溯源至19世纪。例如,吴德功(1850-1924)《施案纪略》(1893)记载清光绪十四年(1888)九月施九缎(?~1890)“围彰化县城此案的主角施九缎很可能就是一名童乩,当时他受人瞩目的样貌是仗剑破额身立神轿后,这是彰化的情形。

其次,清光绪十八年(1892)接任苗栗县知县的沈茂荫,在其编纂的《苗栗县志》(1893)中说:有为乩童,扶辇跳跃……手持刀剑,披发剖额,以示神灵。”⑦其后,蔡振丰的《苑里志》(1897)林百川与林学源的《树杞林志》(1898)郑鹏云与曾逢辰的《新竹县志初稿》(1898)也都有类似的记载。这都是在乙未割台”(1985)前后台湾各地方志对于童乩装扮的描述,都强调他们披发的特征,而且手持刀剑剖额,另外,也有扶辇、油镬试身的情景。

除了方志之外,若干诗文也有类似的描述。例如,新竹士绅陈朝龙(1859-1903)有一首《竹堑竹枝词》便说:里社残冬竞赛神,王爷骨相俨如真;刀舆油镬甘心试,堪笑乩童不惜身。”(11)这是关于新竹地区迎神赛会时童乩仪式的描述和批判,其中,刀、舆(神轿、扶辇)、油镬就是童乩的法器及演示。其次,在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来台,寓居于基隆的徐莘田,(12)其《基隆竹枝词》也说:跳童袒卧铁钉床,斫脑穿腮血满腔;金鼓喧阗人逐队,神舆颠倒戏街坊。(13)”由此可见,当时基隆地区的迎神赛会,童乩是必有的灵魂人物,而其法器及演示则包括:袒卧铁钉床、斫脑穿腮、神舆颠倒(神轿、扶辇)

四、近代学者对于“童乩”装扮的观察

除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传统文献、士人之外,从日治时期(1895-1945)到台湾脱离日本统治之后(1945-),若干受过近代教育或学术训练的学者(和官员)对于童乩也有所注意,并对童乩的装扮有一些零星的报告。而他们的观察和传统文献的记载以及我们的图像数据所见,基本上大同小异。例如,台南州卫生课在1937年所完成的一份调查报告便附有童乩的照片,约略可以知道当时男性童乩的装扮是裸露上半身,穿着围兜状的神衣。报告中也有法器的照片,并特别以绘图及文字解说的方式,介绍鲨鱼剑、刺球、铜棍(钉棍)、月斧、七星剑、剑及铜针这七种法器的材质、尺寸和形制。(14)其后,在1970-1980年代,开始有较多的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基督教的宣教师进行童乩的研究,虽然他们大多不关注童乩的装扮,但是,在进行田野工作时,无论是文字描述或影像纪录,或多或少都会呈现童乩的服饰、法器和演示。例如,民俗学家刘枝万的著作中便附有多幅童乩上童”(神明附体)过火站立神轿之上困钉床贯铜针”(“贯嘴针”)破额头割舌头弄刺球舞钉棍的照片,(15)在这之后,在1980-1990年代,又有一些民俗学家和民俗摄影家,针对童乩进行田野观察和影像纪录,也呈现了非常类似的童乩形象。(16)

五、童乩仪式装扮的特点

综合上述资料来看,童乩在仪式场合的装扮,最吸引人目光的主要是:披发(散发)、裸身和赤足,若是不裸露(女性童乩一般不裸露),则大多会在头上、腰际、身上绑上布巾,或是穿戴围兜状的神衣(有时还会加上裙子)。但是,也不是那么简单。尤其是近年以来,多数童乩的仪式装扮,虽然还保留了传统的裸露特性,但是,其无拘无束的随意性似乎更加强烈。不过,其服饰中的若干对象,例如围兜、围裙、头巾、腰巾以及济公的衣帽等,除了细节上的差异之外,似乎又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而且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初,几乎没有太大变化。童乩另一个备受瞩目的仪式装扮或演示则是手持兵器以自伤其体,通常是用所谓的五宝破头、剖额、割舌、刺()臂、砍背,或是用长针贯穿两颊,导致鲜血淋漓,让观众怵目惊心。近些年来,我们还可以看到部分所谓的灵乩逐渐扬弃操五宝的传统。(17)

六、童乩仪式装扮的宗教与社会意涵

首先,我们发现童乩裸露躯体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便于以刀、剑等利器自伤或展示神异(如袒卧钉床、跣足过火、爬刀梯等),让信徒相信或知道神明已经附体,因此,能够创而不痛、不畏流血,也就是传统文献所说的以示神灵。而操五宝以流血这一类的动作,也可视为是童乩向庙中主神的献祭或礼拜,同时,其鲜血有时也被用来替其信众除煞、净化、治病。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动作基本上都和所谓的调五营安五营拔五营仪式连结在一起,因此,其鲜血似乎也有净化其兵马行经之处或驻扎之地的功能。(18)此外,我们甚至可以从科学比较宗教的角度看待这样的动作,因为,具有节奏性的挥击兵器的动作、规律性的跳跃(又称跳童”)自伤所造成的疼痛,再加上以点燃的香柱灼烫胸腹,或是猛烈嗅吸炉香的浓烟,或许可以催化童乩进入精神迷离(trance)的状态。(19)

不过,这样的仪式装扮似乎还有另外一层的社会意涵。童乩披发”(散发)裸体”(袒裼)露臂、穿戴布巾或围兜等物的装扮,以今日的社会习尚来说,似乎并不足为奇。但是,在传统社会中,尤其是在对于发式极为敏感的清代社会,披发而不辫发,若不被视为反叛也会被当作疯子。(20)同样的,以当时的标准来看,裸露身躯、穿着儿童式的肚兜或妇人式的亵衣,也不合礼教,至少是一种异常的行为。至于持拿兵器(再加上聚众、游行、神轿、仪仗等),更容易引发官方的疑虑,被视为治安的隐忧或是对统治权威的挑战。而使用兵器自伤的行为,在清代士人的眼中,无异违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圣人教训。从日治时期之后,这也常被政府官员及知识分子视为野蛮、疯狂的举动,事实上,童乩也因而被视为精神病患。(21)

七、结语

上述的仪式装扮并不是台湾童乩独有的特征或创发。事实上,无论是在台湾、福建,还是在东南亚的闽南语族群中,童乩这种人都不罕见。(22)而这样的装扮似乎是起源于闽南一带,例如,根据19世纪末年荷兰学者高延(J. J. M. de Groot, 1854-1921)所做的调查,福建当地的童乩在仪式中通常是披散头发、赤脚、裸露上身,穿着围兜(绣肚),手中持拿剑和刺球,并且能以粗针(或大椎)贯穿两颊或舌头。他所留下的童乩照片,也很清楚的表现了这样的特征。(23)

总之,当代台湾童乩的仪式装扮,可以说相当成功的形塑了独特的宗教形象,充分展现其入神状态和神灵代言人身份,而其基本元素和特质则至少可以远溯至十八世纪,而且和闽南地区的童乩(巫者)有高度的相似性,应该属于同一宗教文化区(信仰圈),甚至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一些时代和地区的变异,尤其是近年来台湾地区童乩在服饰穿着上的随意性,以及部分童乩操持法器的多样性

【注释】

口语读为dang-gi,转写成文字时则大多写成乩童

关于童乩在台湾社会的形象与角色,详见陈艺匀:《童乩的社会形象与自我认同》,辅仁大学宗教学研究所硕士论文(台北,2003);林富士:《医者或病人:童乩在台湾社会中的角色与形象》,《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763(2005),第511-568页。

详见林富士,《童乩研究的历史回顾》,收入氏著:《小历史:历史的边陲》,台北:三民书局,2000年,第40-60页。

2001-2004年之间,我和两位助理在台湾中南部一带的庙会场合进行田野考察工作,地点主要有:南投县名间乡松柏岭受天宫”(主祀:玄天上帝)、彰化县彰化市南瑶宫”(主祀:妈祖)、云林县台西乡五港村安西府”(主祀:张、李、莫王爷)、云林县四湖乡参天宫”(主祀:关圣帝君)、台南县北门乡南鲲鯓代天府”(主祀:五府王爷)。我们针对各地的进香团前往上述庙宇进香时的活动进行影像纪录,总共拍摄了大约一万三千张的照片,其中,有四千张左右是以童乩的仪式(主要是入庙前的安五营仪式)为拍摄主体,大约记录了四百位童乩的仪式装扮和展演。

关于童乩的五宝的名称、形制、颜色、尺寸、材质等,详见黄文博:《忘了我是谁——乩童巫器挥祭汨鲜血》,收入氏著:《台湾信仰传奇》,台北:台原出版社,1989年,第14-26页。

吴德功:《戴施两案纪略.施案纪略》,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9年,第97-98页。

沈茂荫:《苗栗县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2年,卷7,《风俗考》,第119-120页。

蔡振丰:《苑里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9年,下卷,《风俗考》,第89页。

林百川、林学源:《树杞林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风俗考》,第104页。

郑鹏云、曾逢辰:《新竹县志初稿》,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9年,卷6,《文征》,第256页。

(11)收入郑鹏云、曾逢辰:《新竹县志初稿》,卷6,《文征》,第256页。

(12)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台湾诗钞》,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70年,卷13,第231页。

(13)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台湾诗钞》,卷13,第233页。

(14)详见台南州卫生课,《童乩》台南:台南州卫生课,1937

(15)详见刘枝万:《台湾民间信仰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刘枝万:《台湾の道教と民间信仰》,东京:风响社,1994年。

(16)详见黄文博:《忘了我是谁——乩童巫器挥祭汨鲜血》,第14-26页;加藤敬:《童乩:台湾のシヤマニズム》,东京:刀水书房,1992年。

(17)Yi-Jia Tsai, "The Reformative Visions of Mediumship in Contemporary Taiwan," Ph. D. dissertation, Rice University(Houston, Texas, 2003);丁仁杰:《民间信仰的当代适应与调整:会灵山现象的例子》,收入氏著:《当代汉人民众宗教研究:论述、认同与社会再生产》,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9年,第105-182页。

(18)关于五营的信仰及相关科仪,参见黄有兴、甘村吉:《澎湖民间祭典仪式与应用文书》,澎湖:澎湖县文化局,2003年,第83-94页。

(19)Raymond Prince, "Shamans and Endorphins: Hypotheses for a Synthesis," Ethos, 10: 4(Winter 1982), pp. 409-423; Jeanne Achterberg, Imagery in Healing: Shamanism and Modern Medicine(Boston and London: Shamhhala, 1985), pp. 11-51, 113-141.

(20)详见林富士:《头发的象征意义》,《披发的人》,收入氏著:《小历史:历史的边陲》,第165-170171-179页。

(21)详见林富士:《医者或病人:童乩在台湾社会中的角色与形象》,第511-568页;林富士:《清代台湾的巫觋与巫俗:以〈台湾文献丛刊〉为主要材料的初步探讨》,《新史学》,163(2005),第23-99页。

(22)J. J. M. de Groot, 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Leiden: E. J. Brill, 1892-1910), vol. 6, pp. 1269-1294; Alan J. A. Elliott, Chinese Spirit-medium Cults in Singapore(London: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1955);陈润棠:《巫术、童乩与降头》,收入氏著:《东南亚华人民间宗教》,香港:基道书楼,1989年,第162-198页;佐佐木宏干:《东南アツア华人社会のツヤ-マニズム》,收入关西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研究所编:《ツャ-マニズムとは何か》,东京:春秋社,1983年,第18-30页;佐佐木宏干:《ツャ-マニズムの人类学》,东京:弘文堂,1984年,第3部,《东南·南アツアのツャ-マニズ厶》,第279-367页;藤崎康彦:《童乩》,收入植松明石编:《神神の祭祀》,东京:凯风社,1991年,第294-419页。

(23)J. J. M. de Groot, 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 vol. 6, pp. 1274-1278.

(原载《世界宗教文化》20134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