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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伟伦】佛教真佛宗的宗教经验之研究

一 导言

在中文里,“宗教经验”与“宗教”两组词语同属舶来语。美国哲学、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是最早引起学者对“宗教经验”产生广泛兴趣的人,并将其作为理解宗教的一个核心概念。①库比特(Cupitt)则认为现代人对宗教经验感兴趣,是出于护教的心理。在各种宗教上的现实主义和超自然主义被普遍否定的潮流下,他们希望能藉宗教经验对宗教信仰提供一种经验上的证明。②施莱尔马赫(1768-1834)的“绝对的依赖感”,便为上帝存在提供了心理上的证明。如是,宗教经验便成为一切宗教的基础和源泉。

与西方文化根植于犹太/基督教传统不同,在中国文化中,上帝存在的经验证明并没有那么重要。研究中国文化中的宗教经验,我们不能将自己限定在对上帝的经验之中,而应该扩展到对一切超自然存在的感应——有时被称为“神秘经验”。涅托(Nieto)坚持要严格区分宗教经验和神秘经验,在他看来,神秘经验是对“合一”的体验,神秘经验的核心是“与无限的存在合一”,并包含个体自我的丧失和时空的消解。③宗教经验却是在正常的时空心理秩序中发生的,主体能够意识到个体自我、上帝以及时空。宗教经验受到时空的规约,并有人神对话和响应的空间,人神作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由此可见,对话与响应是宗教经验最基本的要素;而一切形式的神秘经验的核心是一种合一的体验。④涅托对宗教经验和神秘经验的区分,显然有着强烈的犹太/基督教背景。他本人也指出,神秘经验和宗教经验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⑤我们在研究非犹太基督教传统时,需要更宽泛的定义,而不是将神秘经验从宗教经验中分离出来。

心理学家拜特-海拉米(Beit-Hallahmi)和阿盖尔(Argyle)为我们区别神秘经验和宗教经验提供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他们在研究宗教经验时,定义了两种宗教经验:超越的宗教经验和内在的宗教经验。⑥超越的宗教经验,例如鲁道夫·奥托(Rudolph Otto)⑦对令人既畏惧又依赖的“神圣”个体的接触和对之有“神光”(numinous)的经验。内在的宗教经验,则如沃尔特·斯特斯(Walter Stace)所描述的与“万物合一”的神秘经验。⑧因此,神秘经验是一种内在的宗教经验。

神秘经验和神秘主义是很多不同的宗教经验和行为的总称,例如包括萨满教中的亢奋经验、附身术、超常心理现象如预知术、出神、通灵术即视现象(déjà vu)、巧合、濒死经验以及奇迹等。拜特-海拉米和阿盖尔指出,巫术现象经常在宗教经验中被忽视。⑨在其对神秘主义进行的跨文化研究中,霍伦贝克(Hollenback)还批评以往神秘主义研究者普遍对超常的特异现象重视不足。他们基于实证主义或心理学偏见的立场,将千里眼、心灵感应、出神、幻梦或幻视等现象都看成是来自神秘者潜意识当中所产生的幻觉⑩,遂将这些巫术现象排除在宗教现象之外。还有一种普遍的倾向,即想当然地将不可说、无形相的神圣存在的体验,与对宇宙绝对的一之直观即所谓“零经验”(zero experience)(11),看做是理所当然的最高形式的神秘经验或宗教经验。霍伦贝克对此的看法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如果我们将自己严格限定在极其抽象和完全摆脱了所有的形相、形式和尘世情绪,与神圣者合一或完全沉浸于瑜伽这类状态中,那么我们对神秘经验或宗教经验的理解,将是极度贫乏的。(12)约翰·希克(John Hick)在最近的一部著作中,专门有一章讨论什么是宗教经验。他认为宗教经验的定义应该包含以下四方面:(1)对自然界的一种独特经验,(2)对上帝、神灵、周边环境或内在于自我的超自然实体临在的感受,(3)宗教的超常视听,(4)与上帝或终极合一的经验。(13)

在本文中,我们要研究现代中国佛教运动中的一个新教派:真佛宗。这个教派不仅将追求宗教经验(他们称之为“感应”)置于极其重要的位置,而且将超常心理现象作为他们宗教经验的一项重要内容。我们在后文将要看到,真佛宗的神学资源来自佛教、道教和民间信仰,也就是,来自中国宗教传统的各个方面,就这种意义说,真佛宗这个教派是一个融合体。因此,真佛宗为我们在中国的背景下,研究宗教经验,提供了一个案例。尤为重要的是,真佛宗的宗教经验,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的身体在宗教经验中的角色;这就让我们反思在西方宗教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身/心或灵/肉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将重心放到了灵魂问题,而不是肉体问题上。(14)

真佛宗有丰富的自传性质材料,描述真佛宗创始人的宗教经验,这为我们的研究带来了方便。真佛宗的创始人已经写了两百多本小书,(15)记录了他的神疗、神算、堪舆、通灵。这些都是分析真佛宗宗教经验的珍贵材料。

二 真佛宗

1969年,真佛宗创始于台湾省台中市的一座很小的家庙中,这座庙的主人叫卢胜彦,1945年出生在嘉义县。从1969年开始,人们到他的庙中求签问卜、拜斗、拜忏、为死者超度。卢胜彦有惊人的神算能力,这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望和很多的访客,1973年他搬到了他的第二座家庙中,一所更大的房子,容纳了40座小神像。卢胜彦在慈惠堂石壁分堂成为一名道士。慈惠堂(16)是花莲县的一所道教庙宇,主要祭祀瑶池金母。他还在南投县碧山严寺受菩萨戒。他的家庙在中华道教会登记,里面供奉了瑶池金母、释迦牟尼佛、地藏王。卢胜彦给他的家庙取名为慈惠雷藏寺,慈惠二字来自道教庙宇的名称,寺则是佛教庙宇的专用词,卢胜彦将两者结合起来。可见从一开始,真佛宗便是佛道混合的产物。

1975年,卢胜彦出版了三本以占卜和灵界为题材的书,并开始在报纸上进行专栏写作(17),获得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卢胜彦在他的著作宣称他能与无形的灵界沟通。他声称1969年他陪母亲朝拜一所叫玉皇宫的庙宇,获得了不寻常的经验。一位50多岁不出名的名叫千代的女道士,叫他上前合掌闭眼给神像磕头。卢胜彦照着去做时,发现自己能够看见包括鬼神在内的灵界,并且能够与鬼神沟通。之后,一位无形的灵界导师,不断地来教卢胜彦佛教和道教的技能,包括仪式动作、咒语和手印。这位无形的导师还指示他找到了一位青城派的道教隐士,在南投县的山中教他六甲、符咒和内丹。因此,卢胜彦将自己同一般的算命先生和风水师区别开来,因为他的技能来自隐仙和山中活神仙的传授。他的这些说法或许能够被他占卜的灵验所证明,数以千计的人慕名而来。而且卢胜彦绝不限于占卜及与灵界沟通的工作,他还在继续写作,并总是从佛教和道教的角度讨论这些问题。(18)得益于在占卜神算方面的成功,卢胜彦创立了自己的道佛宗派,定名为灵仙宗。1982年,卢胜彦移民美国,将这个宗派的名字改为真佛宗。自此卢胜彦的宗派变得国际化了,吸引海外华人成为它的成员。现在这个宗派在全世界有500万—700万成员,300多个分堂,30所雷藏寺。

三 作为启灵的宗教经验

卢胜彦刚创立宗派时,他传播的教义比较简单。他想让他的弟子们相信灵界确实存在,而且通过适当的训练后,灵还可以被感知。卢胜彦把他设计的训练方法称为“启灵”。所谓启灵的技巧,主要就是要达到不动念。首先将不断涌现的念头减少到单一的一种,然后停止所有的念头。(19)具体来说,卢胜彦让人们用一炷香的时间静坐,念他们所选的神明的名字:阿弥陀佛、瑶池金母,甚至是基督耶稣。每五分钟,人就应该向神明做一次简短的祷告,祈求神明帮助“启灵”(20)。如果启灵获得成功,这个人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震动。卢胜彦将身体这种不由自主的活动看做是“外力入体”的结果,称之为“灵动”(21)。按照卢胜彦的说法,有三种因素可以导致启灵成功。一是“他力”,来自外在灵界的帮助;二是“自力”,自己确实努力达到了一念不起;三是由于布施等功德获得了回报。(22)卢胜彦后来指出,一旦我们实现了启灵或者灵动,我们就与灵媒,即可以扶乩的乩童类似。成为灵媒是最低的成就,因为人不能控制自身,而是由灵来控制。

在讨论启灵的书中,卢胜彦使用了瑜伽术中脉轮的概念。他把启灵解释为从脊椎底部开始启动我们体内的气。(23)被启动的气在体内流动,导致身体不由自主地震动,因此也让我们对自己的灵魂产生意识。被启动的能量若运行传达到眼睛和耳朵,人就能够看到和听到神明。这种能量是与灵界交流的媒介。这种能量直接进入符箓上,就可以让符箓灵验。这种能量直接离开身体,会导致神游。由此超自然能力被解释成激发了身体中神秘的内在能量,卢胜彦称之为灵。

四 坐禅通明法

启灵只是宗教修炼的一个准备。当一个人能启灵后,他对灵界的信仰就巩固了。他就准备更高层次的修炼了:坐禅通明法。(24)坐禅,以不起念为重点。经过长时间的练习,人可以在更长时间内不起念头。我们身体中天生运行的本质(真气)就会上升,聚集在眉心(天心)。在坐禅的更高境界中,真气完全聚集在天心,“明”就会产生,从天心发射出来,卢胜彦称明是修行者的活灵。坐禅的最后一个阶段,卢胜彦称之为天人合一,天心沐浴,归于宇宙意识(25);更重要的是这个作为“得证”的经验,是卢胜彦移居美国一年后,即1983年获得的。卢胜彦的得证经验是时空消解,暂时丧失个体自我而完全变为“明”。世界、十方诸佛和个体的我,了无差别。他们都变成“明”,融入大光明海之中。(26)这种描述十分契合我们上文提到的作为零经验的普遍神秘经验。

五 内火法(拙火法)的宗教经验

1984年,卢胜彦又经历了另一种得证经验,他七年后写下了如下回忆:

我专注于下丹田一阵子,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产生,那种感觉是实有东西在蠕蠕而动……突然,我感觉那蠕蠕而动的东西,已经向上扩升……就如同温度计的水银向上爬升,但没有那么慢。又像游离的蛇,在体内向上爬,或者是“火烧屋”。我的身体如一屋子。火把我全身燃烧了。(27)

卢胜彦把他描述的这种经验叫“内火通脉”。在这里,坐禅分为四个阶段。首先循环内气,其次是升起内火。接着要做的第三步是产生光明。卢胜彦将他的经验描述如下:

在完全入神的时候,有一股强光,从下而上照射,在我的意识中,自己在强光之下,变成透明的躯体……当我成了空酒瓶,一股从虚空而降临的宇宙法流,“唰”的一声,下降融入(灌入)空酒瓶之中,我意识到强烈的光流进入,把琉璃色的空酒瓶也融解了,自己被一团光晕全部罩住,原来我已沉浸在一片光海之中。(28)

卢胜彦将第三阶段的经验称为“光明风脉”。在坐禅更高的第四阶段,卢胜彦进入了无念的状态,在无念的状态里,他宣称获得了开悟。(29)他对此进行描述的早期版本是在1984年,他在坐禅中获得了开悟的经验:

我刚开始时,先是一阵震动,全身轻微地颤抖,有一道光从天而降,而自己的身子便充满了光明,心中有一朵莲花开了,莲花中也坐了一位莲花童子。脊椎处有一团光明向上升,这团光明就像电焊的光一样,身子也变大了,六腑五脏都是变成水晶透明体。仿佛是一个水晶人,在心的中间,有一朵火红的莲花。(30)

卢胜彦将他的经验归因于启动了拙火(kundalini),灵启动了瑜伽七重轮(cakras)

我们注意到,卢胜彦使用了印度的军荼利瑜伽(Kundalini Yoga)、密宗和道教三套语言系统,来描述他的得证经验。例如密宗著名的内火法(拙火法),是印度佛教大师那洛巴(生于1016)著名的那洛巴六法之一,被卢胜彦用来描述自己的宗教经验。内火法的目的是训练一种密教的禅定,从而升起一种密教独特的迷狂。(31)那洛巴向他在西藏的俗家弟子马尔巴(Marpa Lotsawa生于1012)教授内火(拙火灵热)、幻观(幻化身)、梦观、光明(净光)、中有(中阴)、迁识(破瓦)六种法门,此后那洛六法在佛教密宗中流行,遍布中亚。内火法是卢胜彦第二阶段的得证经验。实际上,早在第一阶段内气在脉络中运行,就已经是密教的技能了。在密教禅法中,人们学习如何运行体内隐藏的微妙能量即“气”,让它通过被称为“脉”的微妙能量管道。身体总共有72000条管道,但最重要的核心管道基本与脊柱相通。在核心管道上有七点关卡,被称为脉轮。(32)在密教的修炼法中,人们掌握控制内气的能力,让它们在体内的脉道中运行,因此产生极度快感,显现潜在的意识。

卢胜彦不仅用密教的术语来描述自己的得证经验,而且他还借用密教的教义来制定真佛宗的得证方法,即有五个层级的修行:(1)四加行法:皈依、忏悔、大曼达供养、百字明,(2)上师相应法,(3)本尊法,(4)五大金刚法,(5)无上密法。(33)

除了利用密教外,卢胜彦还运用道教的术语,特别是内丹的传统来描述他的经验。按照道教内丹的传统,人的身体由三种生命力量构成:(1)精,(2)气,(3)神。内丹修炼是让精变化为气,让气在体内运行,变气为神。最终炼神返虚。(34)

卢胜彦在1991年回忆他1984年的得证经验时,他承认这只是更深入修炼的起步经验。在为期一年的北美卫视广播传法中,他讲述了自己获得的最成熟、最完满的得证经验,后来记录成书,是七卷本的《虹光大成就》。19976月,卢胜彦在真佛宗紫莲大学,一次为期三天的公开演讲中,又提出了一种类似的讲法。(35)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可以将真佛宗的宗教经验总结如下。宗教经验是由对我们身体的某些修炼而产生的。通过长期的练习放松,把心思集中于一点,我们体内不可见的能量就聚结凝聚起来。要运行新聚集的能力,人就需要练气,即所谓的宝瓶气。观想从鼻子一边吸进的气,直下到丹田。屏住呼吸,观想体内吸入的气在全身,特别是在中脉中运行,最后让气从鼻子另一边呼出体外。长期进行这种简单的练习,可以让人对气体形式的不可见能量的运行,有一个真实的感受。即通过形象化感知的训练而最终获得成就。呼吸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实际进行的,一旦气体进入我们身体或我们暂停呼吸,我们都会立刻感受得到,以这种日常活动为基础,进行加工想象气的不断运行。经过长时间的形象化感知训练,对真实情况进行的加工想象就会变成真实。同样的模式也可以用于说明下一阶段的内火法。想象热能出现在丹田。这种想象来自于我们摩擦两手生热的经验,丹田感受到热量转换,是腹部和膀胱摩擦的结果。长时间练习,想象丹田生热,导致确实感受到体内火焰的升起。第一阶段产生的内气,让这种火焰的感受更加强烈。(36)体内运行的气和火,产生了极度的快感,改变了我们的意识状态,与现实不同的一个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灵界存在,即佛和他们的净土。卢胜彦饶有兴趣地向我们说明了,由人的身体产生的这种新的体认。这意味着,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它不一定是客观实在的,但却是通过禅修,由我们身体运行机能产生的。在认识到新产生的世界是我们自己的建构之后,便进入了空的境界。这正好符合了佛教关于空的教义,《金刚经》对此经典的说法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37)综合了空和假有(人早前的经验),人便获得了觉悟,即走在空与假的中道。

六 身体在宗教经验入门时的作用

我们上述的描述,既不是新的也不是独特的。我们已经指出,卢胜彦借用了许多印度—西藏密教。密教在西藏和现代汉地佛教团体中是很常见的,但真佛宗独特的地方是对密教的通俗化。内火法已经由哈佛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的赫伯特·本森(Herbert Benson)进行过科学的研究。(38)科学家们开始了解到,一种医疗过程或神经技术,如何产生人体内巨大的生理变化。不仅可以产生热,而且可以减低耗氧量,以及其他一些生理结果,包括减缓心跳频率、血压和焦虑情绪以及对脑波律动产生某些影响。(39)卢胜彦的得证经验,要求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人体参与宗教经验的方式。毕竟,宗教经验是发生在人身上的。宗教经验是我们体内生物机制(biomechanism)的产物。卢胜彦的经验还丰富了我们对身—心联系的理解。本森用“松弛反应”(relaxation response)来说明这种联系,而不是应激反应(stress response)。按照本森的观点,在应激反应中,新陈代谢(耗氧量)增加,血压、心率和呼吸频率都增加。在松弛反应中,情况恰恰与此相反。松弛反应中有两个基本的步骤,它们带来了生理变化。这两个步骤是:(1)不断重复一个词,一种声音,一个祷告,一个想法,一个短语甚至是一种肌肉运动;(2)不断地消极反复,排除外在一切的干扰。(40)霍伦贝克把这种方法称为“几乎是一个引发神秘经验的通用方法”,其过程是“将他或她的精神、意愿、想象和情感集中于一点,放到某个对象或目标上。”(41)卢胜彦得证的经验,模糊了想象与现实,内在现实与外在现实的区别。正如瑟曼(Thurman)指出的,西方科学家普遍认为,现实外在于人的思想世界,是物理世界、外在世界,“在那里”的世界。(42)而亚洲许多思想家,例如佛教徒,认为现实既连接外部环境,也连接内在自我,内在现实有时更为重要。主要引发卢胜彦宗教经验的是形象化感知训练,它揭示了内在思想和外部现实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联系。形象化感知训练在佛教密宗中居核心地位。在韦氏字典中,想象被定义为“对既不是来自于感知,也决不是在现实中完全诉诸认知的事物,形成表象(mental image)的行为或能力”(43)。想象需要虚构和来自想象力的产物。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密教修炼中,虚构成为感官的一个实际对象。对身体里内火的想象,确实能产生使体温升高的效果。禅修肯定触发了我们体内的某些生物机制,不仅产生了诸如体温升高这类明显的生理作用,而且还产生了我们关于现实的观念,改变了意识的状态。

现在可以肯定,我们大脑的左半球是主管语言、数字和逻辑的;右半球这方面的功能较弱,但视觉和空间、音乐、情绪、整理认知等方面的功能比较强。因此学者们认为宗教属于人脑的右半球。(44)禅修可能导致大脑右半球更加活跃,而压制左半球的活动。不过,最近的研究认为,禅修并不一定会导致右脑活动增强,并对抗习惯上由左脑控制的活动,而整个模式是两边大脑相互交流整合。(45)坐禅引发的生理过程,也导致了认知状态的改变。可能由此产生对现实不同层面的意识。这要求我们认真考虑多元现实的世界观。(46)

意识到现实不同层面,卢胜彦称之为诸佛菩萨的世界,并不是佛教的目标,而且神秘合一的“零”经验,也不是佛教的目标。正如霍伦贝克指出的:

首先,对于任何佛教徒来说,将涅槃等同于某种神秘经验都是荒谬的,因为涅槃从其本质上来说,就是非和合而成、非创造而生的,因此是超越了聚散的流变。任何一种神秘经验的产生,最终归于毁坏、分离和苦(成、住、坏、空)——这些正是佛教徒力图避免的。其次,如果将涅槃等同任何近乎永恒的神秘经验,那就等于否定了佛教的智慧。(47)

在这点上,卢胜彦依然是个佛教徒,他教人们“天人合一,天心沐浴”、“归于整个宇宙大意识”的经验,“光明风脉”的经验,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极乐。这些宗教经验必须体察空观。具体来说,人是在学习实现“呈现于我们身体”的经验。只有既摆脱一个人所获得的神秘经验,又摆脱作为空的否定,他才能实现涅槃的目标。中观派关于中道的看法,综合了空与假有之间的张力。(48)因此,宗教经验是实现宗教目标的一个手段。

七 理想与现实

真佛宗创始人的宗教经验是为他的信徒有意制定的宗教经验。我们已经发现卢胜彦的宗教经验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在第一阶段,该教派创始人将重点放到通过他称之为“启灵”来与神明沟通。第二阶段,是教导如何通明。最后是内火法的推行。贯穿这三个阶段的主线是在坐禅中练习集中一点。另外,同集中一点同样被强调的是形象化感知。宗教经验的一些特点可以在真佛宗中发现。真佛宗中的宗教经验都是综合的。它包括与神明相遇这类超越的层面,也包括与宇宙大意识合一这种“零”经验的内在层面。巫术的经验包括扶乩与特异功能,这些也都被接纳为合理的宗教经验。不过与“零”经验这种合一体验相同的经验,在真佛宗中被视为刚刚起步,属于最低级的成就。真佛宗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启示是,身体如何参与感应宗教经验,身与心在引起宗教经验时密切的关系。真佛宗忠实于佛教传统,教导人们超越所有一切的宗教经验。通过和合空与内火法产生的宗教经验,一个人可以达到佛教的目标——得证。

我们以上关于真佛宗宗教经验的研究,都是建立在其创始人的著作基础上的。2006年,我们有机会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和中国台湾地区,对真佛宗进行实地考察。(49)通过深度访谈,我们相信真佛宗的信徒确实普遍存在宗教经验,而且这些宗教经验绝大部分与该教派创始人有关。我们还做了问卷调查,帮助我们理解真佛宗的宗教经验。我们共收回2563份答卷。下面是关于他们每周用多长时间进行修炼所得到的答案:

 

我们注意到,652人,即25.4%的人并没有进行真佛宗创立者要求的修炼。在74.6%宣称进行修炼的人当中,有1134人,即44.2%的人平均每天修炼时间少于1小时。只有30.3%的人平均每天修炼时间多于1小时。

1875位真佛宗信徒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真佛宗创立者是否亲自介入了你的生活,为你们解决难题。1398人,即74.5%的人回答是。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难题归纳为九大类,它们是:

这个结果显示,这个宗派的信徒绝大部分的宗教经验,是与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有关。当我们要求他们具体描述自己的宗教经验时,只有550人这样做了,我们将他们的答案分类列表如下:

上述有283人,即51.4%的人的宗教经验,符合约翰·希克对宗教经验的定义。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被调查者的社会背景,如下表所列,他们主要是亚洲人,中年;有43.1%的男性和56.8%的女性的教育程度至少是高中,大多数人有良好的职业。在被调查者中,17.3%是专业人士,7.7%属经理层,13.7%自己就是老板。总体来说,他们是受过良好教育,有不错职业的人士,而不是许多人以为的,新兴宗教团体的成员都是低收入的草根阶层。(50)

八 结语

使用量化统计的方法来研究宗教经验,给我们带来一个难题,不是所有的信仰者都愿意或者能够清楚地描述他们的经验。我们用量化统计的方法来做研究,让我们相信,几乎所有的信徒都有某种程度的宗教经验,这正是吸引他们加入真佛宗的原因。我们认为每位真佛宗的成员都有故事可讲,他们是否愿意讲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理想与现实还有一处明显不一致的地方:尽管真佛宗要求信徒不断地修炼去追求宗教经验,但是只有不到一半的信徒(30.3)按照要求去做。我们可以做一个有趣的对比,根据2003年的哈里斯调查(Harris Poll)79%的美国人相信上帝存在,其中66%的人是确信无疑;但在信仰上帝的人中,只有大约26%的人每周去教会,36%的人大约一月一次,55%的人一年仅去几次。(51)显然,具有某种信仰与实行这种信仰,完全是两回事。现实与理想之间有一个清晰的鸿沟。结果,真佛宗绝大多数的宗教信仰,都是创办人介入的“他力”形式的,将信徒日常生活中的经验进行转化,而不是真佛宗创立者教导的“自力”形式的。不过,真佛宗创立者的教导,还是绝大多数信徒一个很高的理想,为我们研究重复性训练的作用,以及身体如何介入宗教经验,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它让我们看到,重复性训练,有时是反复念诵相同的词语,或者重复相同的熟悉动作、姿势,释放体内隐藏的能量,让我们能够获得生理能力,产生同宇宙合一的经验。真佛宗的个案还让我们能够研究宗教经验的社会层面、宗教背景和训练如何影响这个传统中宗教经验的内容。真佛宗创立者的大量著作,数量超过了200本,而且还不断地演讲传法,为信徒描述宗教经验,提供宗教修炼前进的方向。

【注释】
Mircea Eliade ed. The Encyclopedia of Religion,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 1987, s. v. 'Religious Experience' by James Alfred Martin, Jr., p. 324.
Don Cupitt, Mysticism after Modernit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 Ltd., 1998, pp. 2 & 36.
José C. Nieto, Religious Experience and Mysticism: Otherness as Experience of Transcendence,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97, pp. 143 & 157.
Ibid., pp. 110-111.
⑤涅托提出了宗教经验的六个特点,此外他还提出神秘经验的七个特点,但其中四个是相同的,它们是超越的宇宙认知,纯粹理性的内容,平和的认知与价值观。见Nieto, Religious Experience and Mysticism: Otherness as Experience of Transcendence, p. 140
Benjamin Beit-Hallahmi and Michael Argyle, The Psychology of Religious Behaviour, Belief and Experienc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76.
Rudolph Otto, The Idea of the Hol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7, tr. 1923.
Walter Terence Stace, Mysticism and Philosophy, Philadelphia: J. B. Lippincott, 1960.
Ibid., p. 77.
Jess Byron Hollenback, Mysticism: Experience, Response, and Empowerment,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20. HollenbackJames Leuba看成是将神秘和超自然体验实证化的典型代表。见James Leuba, The Psychology of Religious Mysticis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 1925, p. 27
(11)Agehananda Bharati, The Light at the Center: Context and Pretext of Modern Mysticism, Santa Barbara, Calif.: Ross Erikson, 1976, p. 25.人类学家巴拉提(Bharati)将神秘经验视为零经验,即人对宇宙绝对、普遍的母体,或各种神学及冥想世界系统的本质,多元一体的直观。
(12)Jess Byron Hollenback, Mysticism: Experience, Response, and Empowerment, p. x.
(13)John Hick, The New Frontier of Religion and Science: Religious Experience, Neuroscience and the Transcendent, Britain: Palgrave Macmillan, 2006, p. 29.
(14)《罗马书》86.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命平安。参见《加拉太书》517。见Carole A. Rayburn, "The body and Religious Experience" and Ralph W. Hood Jr. ed. Handbook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Birmingham: Religious Education Press, 1995, pp. 476-494.
(15)笔者依据卢胜彦早期的教义,即他作品集中的前四十本书,已经撰文探讨过这位真佛宗创立者得证的经验。见“Enlightenment as Hope According to the True Buddha School" in Daniel L. Overmyer & Lai Chi Tim ed. Interpretations of Hope in Chinese Religions and Christianity, Hong Kong: Christian Study Centre on Chinese Religion and Culture, 2002, pp. 155-180;本文笔者则使用该宗派最新的材料,即截止到卢胜彦所写的第133本书。还可用参考拙作“Integration of the Magical and Cultivational Discourses: A Study on a New Religious Movement Called the True Buddha School in Monumental Serica: 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49(2001), pp. 141-169
(16)关于慈惠堂的研究,可以参见David Jordan and Daniel Ovemyer ed. The Flying Phoenix: Aspects of Chinese Sectarianism in Taiwan,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 129-212.
(17)他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后来结集出版,成为他的第27本书。
(18)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灵证佛,以灵证道。”卢胜彦:《作品集》19,第36页。
(19)“万念归一,一念不起。”见卢胜彦:《作品集》22,第14页。
(20)卢胜彦:《作品集》18,第106107页。卢胜彦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前后有五次讨论了启灵的问题。《作品集》19,第110113页;《作品集》20,第113115页;《作品集》22,第1316页;《作品集》27,第109110页;《作品集》41,第3538页。这表明启灵的技巧在卢胜彦早期教义中的重要性。
(21)卢胜彦:《作品集》45,第32页。
(22)卢胜彦:《作品集》22,第7页。
(23)卢胜彦:《作品集》22,第1039页。人有七个脉轮(chakra):顶轮、额轮、喉轮、心轮、脐轮、腹轮、根轮。见John Powers, Introduction to Tibetan Buddhism, New York: Snow Lion Publications, 1995, p. 294
(24)卢胜彦:《作品集》45,第3334页。
(25)“天人合一,天心沐浴”,卢胜彦:《作品集》45,第59页。“归于整个宇宙大意识”,卢胜彦:《作品集》48,第2728页。
(26)卢胜彦:《作品集》45,第9394页。
(27)卢胜彦:《作品集》92,第67页。
(28)同上书,第16页。
(29)同上书,第24页。
(30)卢胜彦:《作品集》49,第36页。
(31)Glenn H. Mullin, Tsongkhapa's Six Yogas of Naropa, New York: Snow Lion Publications, 1996, p. 63.
(32)John Powers, Introduction to Tibetan Buddhism, p. 247.
(33)卢胜彦《作品集》51,第183页。参见John PowersIntroduction to Tibetan Buddhism, pp. 235-275
(34)Isabelle Robinet, "Original Contributions of Neidan to Taoism and Chinese Thought" in Livia Kohn ed. Taoist Meditation and Longevity Techniques, Ann Arbor: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89, p. 317;参见卢胜彦:《作品集》55,第84页。
(35)这个演讲收在他的《作品集》129,第159270页。
(36)卢胜彦关于内火法的教义,见他的《作品集》112,第194195页。
(37)Taisho Shinshu daizokyo(大正藏)No. 235 Vol. 8, p. 264a(24).
(38)Benson, H., Lehmann, J. W., Malhotra, M. S. , Goldman, R. F., Hopkins, P. J., Epstein, M. D. "Body Temperature Changes during the Practice of g Tum-mo (heat) yoga." Nature 298 (1982), pp. 234-236.
(39)Benjamin Beit-Hallahmi and Michael Argyle, The Psychology of Religious Behaviour, Belief and Experience, p. 83.
(40)Herbert Benson, The Relaxation Response, New York: Avon Books 1975. See also The Dalai Lama, Herbert Benson et. al. Mind Science: An East-West Dialogue, Boston: Wisdom Publications, 1991, p. 41.
(41)Jess Byron Hollenback, Mysticism: Experience, Response, and Empowerment, p. 94.
(42)Rober A. F. Thurman, "Tibetan Psychology: Sophisticated Software for the Human Brain" in The Dalai Lama, Herbert Benson et. al. Mind Science: An East-West Dialogue, p. 53.
(43)Merriam 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Tenth Edition).
(44)Benjamin Beit-Hallahmi and Michael Argyle, The Psychology of Religious Behaviour, Belief and Experience, p. 93.
(45)Michael Winkelman, "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 and Religious Behavior" in Stephen D. Glazier ed. Anthropology of Religion: A Handbook, 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7, pp. 417-418.
(46)Alfred Schutz, "On Multiple Realities", in his Collected Papers : The Problem of Social Reality, Boston & London: Martinus Nijhoff/The Hague, 1967, pp. 207-259.还可参考余舜德:《中国气的文化研究刍议:一个人类学的观点》,《社会、民族与文化展演国际研讨会》,台北,一九九九年五月廿八日至三十日,第2728页。
(47)Jess Byron Hollenback, Mysticism: Experience, Response, and Empowerment, pp. 602-603.
(48)See Paul L. Swanson, Foundations of T'ien-t'ai Philosophy: The Flowering of the Two Truths Theory in Chinese Buddhism, Berkeley: Asian Humanities Press, 1989, p. 156. cf. NG, Yu-Kwan, 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and Liu, Ming-wood Madhyamaka Thought in China, Leiden: E. J. Brill, 1994.
(49)2006122227日,我们在马来西亚对真佛宗进行田野考察,还遇到了该教派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弟子。2006122830日,我们在新加坡对真佛宗进行田野考察。20071810日,我们在台湾地区对真佛宗进行田野考察。
(50)在日本的新兴宗教运动中,像天理教创始人中山美伎(1798-1887)由于她能治病的本领,主要吸引农民参加。对此的讨论,可以参考圣严法师:《神通与人通——宗教人生》,台北:东初出版社,1995年,第175页。
(51)John Hick, The New Frontier of Religion and Science: Religious Experience, Neuroscience and the Transcendent, p. 18.

谭伟伦,1959年生,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

(原载《哲学门》200918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