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

哲学史  >  分支学科  >  宗教学  >  正文

【孙向中】葛洪生地葬地新探

一、引言

葛洪在中国宗教史、儒学史以及科技史上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过去学者对葛洪的生平,尤其是他的出生地、埋葬地问题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这里拟作考证辨析。

葛洪是丹阳句容人,这在《晋书·葛洪传》以及《抱朴子外篇·自叙》中,都有明确记载;但籍贯并不一定就是出生地。虽然至今史料中未见具体的葛洪出生地记载,但由于葛洪幼时一直和父亲葛悌生活在一起,则葛洪的出生地可能是其父亲葛悌的住所洛阳或者是肥乡,而洛阳的可能性最大。葛洪应在洛阳和肥乡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

葛洪的卒地为广东罗浮山,没有疑义。但卒地和葬地并不能简单等同。魏晋时期归葬习俗盛行,葛洪应当也是归葬到了家乡句容。《太平寰宇记》引《郡国志》、《弘治句容县志》中关于葛洪墓在句容的记载,应当比较可信。

杭州西湖葛岭有葛洪墓的旧闻,源自元代诗人吴莱诗的文学虚构。所有西湖抱朴子墓的传闻和记载都源自吴莱这首诗,传播路线比较清晰可辨。

对于广东罗浮山、杭州葛岭或江苏句容葛洪埋葬地的三种说法,至今笔者没有看到有关考辨和研究的文章。20068月至11月,笔者还对以上三处地点进行了实地踏勘,现场参观和走访结果也进一步支持了本文的考辨结论。

二、葛洪的出生地与其父亲的宦游地洛阳或肥乡

()关于葛洪家在丹阳句容的具体位置

《晋书·葛洪传》以及葛洪《抱朴子外篇·自叙》都记载葛洪是丹阳句容人,但没有说明葛洪家在句容的具体位置。葛洪家具体位置应当是在句容县的都乡吉阳里。

葛玄为葛洪的从祖,“余从祖仙公”。[1]71在陶弘景《吴太极左仙公葛公之碑》中记载有葛玄家的具体位置:“丹阳句容都乡吉阳里人。”[2]第六册,846葛洪与葛玄既是一个家族,则葛洪也应是丹阳句容都乡吉阳里人。本文后面还提到,葛玄墓与葛洪墓的位置十分接近,也可以旁证。“都乡”为汉魏以来比较常见的地名,往往属于州治、郡治、县治及其附近区域,类似于今天的城关镇、城郊乡建制。“句容县都乡”,则应在当时句容县治或其周郊附近。据《弘治句容县志》记载:“宣化坊在县治前吉阳里,以承流宣化得名。”[3]-《坊》此“吉阳里”地名或即葛洪家所在地,位置正在县城范围。

()葛洪出生时应和父亲葛悌在一起

葛洪在《自叙》中交待说:“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晚,为二亲所娇饶。”[4]652葛洪“年十有三(296),而慈父见背”。[4]653

根据以上所述,葛洪出生后既然为二亲所娇生惯养,出生时以及幼年时期应当和父亲葛悌在一起。葛洪的生年为284年。葛洪13岁时也就是296年葛悌去世。284-296年这13年期间,葛悌宦游在外的地方,也应当是葛洪幼年、童年生活的地方。因此,可以通过考证葛悌的任职地来推考葛洪的早年生活地。

()葛洪出生时葛悌可能在洛阳或肥乡任职

284年葛洪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葛悌可能在洛阳或者肥乡任职。

关于葛洪父亲葛悌的任职履历,葛洪在其《自叙》中有较为清楚的叙述:“洪父以孝友闻,行为士表,方册所载,罔不穷览。仕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拜会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博简秉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于是转为五郡赴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总统征军,式遏疆埸。天之所坏,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宾。君以故官赴。”[4]650葛悌在东吴灭亡前后的这段经历,《晋书》葛洪本传中也有记载:“洪父悌,吴平(280)后入晋。”[5]1911

280年葛悌入洛阳,之后第四年也就是284年葛洪出生。入洛阳后葛悌的任职经历,葛洪在《自叙》中也有明确的交待:葛悌“以故官赴(洛阳),除郎中,稍迁至太中大夫,历位大中正、肥乡令。县户二万,举州最治,德化尤异。恩洽刑清,野有颂声,路无奸迹。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赠,不入于门。纸笔之用,皆出私财。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正色弼违,进可替不。举善弹枉,军国肃雍。迁邵陵太守,卒于官。”[4]651

280年葛悌以吴中护军身份随同孙皓赴洛阳,至296年葛洪13岁时去世,依次任职郎中、太中大夫、大中正(兼职)、肥乡令、吴王郎中令、邵陵太守共六个职务。从280年开始的前三个职务郎中、太中大夫和大中正(兼职),任职地都应当在洛阳。第四个职务肥乡令任职地在肥乡。

294(晋惠帝元康四年),吴王司马晏出镇淮南。葛悌被任命为吴王郎中令,应在此时。本年被任命为吴王郎中令一起随同吴王出镇淮南的,还有陆机、陆云兄弟以及顾秘,都为原江东大族。294年应为葛悌任职肥乡令的时间下限。

这样,280-294年之间,葛悌入洛阳后共有两个任职地,即洛阳和肥乡。284年葛洪出生之时,应当为这两个地点之一。

根据推测,284年葛悌还不大可能任职肥乡令。理由如下:

第一,肥乡的建制时间较晚,284年可能还没有肥乡的设置。王隐《晋书》记载:“肥乡,太康中立,以隶广平也。”[6]卷二《地道记·广平郡》按:太康中设置肥乡县,太康年号十年(280-289)。肥乡在葛洪出生时的284年可能还没有设立,284年葛悌不大可能任职肥乡令。查今《肥乡县志》:“肥乡县始建于三国魏黄初二年(221)……历史上肥乡县曾两次被撤销。”[7]1则肥乡县于太康中设立,可能属于恢复性质。

第二,葛悌任职肥乡令的时间下限为任吴王郎中令的294年。如果太康五年(284)已经设置肥乡并且葛悌已经任职肥乡令,那么超过10年的时间葛悌只任职肥乡令一个职务;而280-284年不到5年的时间,葛悌就历任郎中、太中大夫和大中正(兼职)三个职务,这不太合乎常理。因此,在284年葛洪生年,葛悌应当是任郎中、太中大夫和大中正(兼职)三个职务中的一个,仍然身在洛阳;葛洪也就应当出生在洛阳。

这可以通过以下图表简略说明:

葛洪父亲荀悌280-294年之间任职变动略图: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葛悌的前三个职务任职时间特别短暂的可能性,284年葛悌也有可能已经任职肥乡令,这样葛洪也可能出生在肥乡;但这样的可能性甚小。葛洪出生在洛阳的可能性最大。

以上毕竟是推测。如果葛悌孑身宦游不带家眷,则葛洪还应是出生在句容。

三、罗浮山的葛洪衣冠冢

()葛洪卒于罗浮山以及遗言中“发”或“去”的涵义

葛洪卒于广东罗浮山,这在《晋书》本传,《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六十引袁宏《罗浮记》,《太平御览》卷六百六十四、四十一和《艺文类聚》卷七十八引《晋中兴书》,《云笈七签》卷二、卷六,以及其他大量道经资料中,都有明确记载,应无疑义。

葛其荣、童章回《葛洪卒年和生平新考》一文,[8]238根据《晋书》本传中葛洪临死前写给邓岳的信中说“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5]1913一语,推测葛洪离开了罗浮山,所以并没有卒于罗浮山。这只是断章取义,曲解了葛洪遗言的真正涵义。

《晋书·葛洪传》同一处记载紧接着就叙述,邓岳接到葛洪的信后赶到罗浮山见葛洪,赶到的时候葛洪已经去世:

后忽与岳疏云:“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岳得疏,狼狈往别。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而卒,岳至,遂不及见。时年八十一。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5]1913

《晋书》本传的记载沿自袁宏的《罗浮记》:

于此山积年,忽与岱书云:“当远行寻师、药,克期当去。”岱疑其异,便狼狈往别。既至,而洪已亡。时年六十一。视其颜色如平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然也。[9]卷一百六十袁宏(328-376)的《罗浮记》,是已知保留有关葛洪卒时情况的最早文献。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单道开传》和唐释道世著《法苑珠林》记载晋兴宁元年(363),袁宏任南海太守,登罗浮山作《罗浮记》。这在所有史料中距离葛洪生活年代最近。

杨明照认为,袁宏乃江左史家,且擅文名,年岁又与葛洪相接,对博闻深洽,著述富于班马之葛洪,谅多所了解。撰《罗浮记》不描绘罗浮山自然风光,而专记憩于此山之葛洪,其景仰之情,已可概见。文中称广州刺史邓岱及洪与岱书二者,当是纪实,皆可作为洪卒年切证……故其说最可信。[4]805王承文《葛洪晚年隐居罗浮山事迹释证——以袁宏<罗浮记>为中心》通过考证也认为:“现存有关葛洪晚年隐居罗浮山事迹及其卒年的记载,以东晋南海太守袁宏所撰《罗浮记》为最早,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8]245

《葛洪卒年和生平新考》一文所提到的《台州府志》、三清山志书、宁海葛氏宗谱等关于葛洪晚年在浙赣一带活动的记载,皆为辗转传闻,不足征信。

从葛洪临死前写给邓岳的信中说“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6]1913(《罗浮记》做“当远行寻师、药,克期当去”[9]卷百六十)一语本身,不但不能作为葛洪离开了罗浮山的证据,反而可以由此推考出这正是葛洪卒于罗浮山的确证。这是因为,道教中有自择亡日的特习,例如《列仙传》中黄帝即为自择亡日之例;而且比较葛洪信中“克期便发”的“发”字,或“克期当去”的“去”字,又往往是自择亡日、临死诀别的标志。葛洪撰《神仙传·王远传》说:“王远,字方平,东海人……方平在()耽家四十余年……后语耽云:‘吾期运将尽,当去,不得复停。明日日中,当发也。’至时,方平死。耽知其化去。”[10]卷三

《神仙传·葛玄传》也记载了葛玄卒前的情形,与葛洪卒前表现极为类似:“一日,(葛玄)语弟子张恭言:‘吾为世主所逗留,不遑作大药。今当以八月十三日中时去矣。’至期,玄衣冠入室,卧而气绝,颜色不变。”[10]卷八

《神仙传》为葛洪撰写,两处“发”或“去”的用法相同,都特指自择亡日、临死前诀别用语。葛洪在罗浮山给邓岳信中说“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或“克期当去”),也是临死之前的特殊用语。

()罗浮山葛洪的衣冠冢

《葛洪卒年和生平新考》一文作者还从罗浮山只有葛洪的衣冠冢出发,认为葛洪没有卒于罗浮山。其实罗浮山有葛洪衣冠冢与葛洪卒于罗浮山并不矛盾。卒地和葬地并不能简单等同。罗浮山虽然不是葛洪的真正葬地,但不能由此就否定葛洪卒于罗浮山。例如孙中山卒于北京,葬于南京,北京有孙中山的衣冠冢,南京有中山陵,卒地和葬地以及衣冠冢三者的关系类似葛洪,比较容易明白。陈飞龙认为:“葛洪仙化于罗浮山,史有明证。《句容县志》云‘葛洪墓在县治西一里许’者,殊不可信。”[11]94陈飞龙也将卒地和葬地混为一谈,很是武断。

罗浮山葛洪的衣冠冢历史,现在确凿可考的原始史料较少。葛洪卒于罗浮山后(卒于344),晋安帝义熙初年(405),山中就创建了葛洪祠以祀之。唐玄宗天宝年间扩建,名“葛洪祠”,并给十家供奉守祠。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再次扩建,改额“冲虚观”。清同治年间重修,基本建筑格局保存至今。葛洪衣冠冢位于冲虚观一侧,始于何时,不得而知。

成书于明代成化五年(1469)的《罗浮志》已记载有葛洪衣冠冢:“衣冠冢,在冲虚观,葛仙尸解,葬其衣冠。”[12]14这里解释衣冠冢之所以没有埋葬葛洪的尸体,是因为尸解的缘故;这是对尸解的误解。尸解含义非一,然而主要指的是一种区别于白日升天的成仙方式(白日升天成仙,是个人肉体直接脱离尘世飞升了);尸解成仙,是虽然成仙,但如常人一样死亡而留有尸体,宣称真正的神仙已经超脱飞升了,尸体只不过如同蝉蜕。尸解原始的核心意义正是对号称成仙却留有“尸”的尴尬局面的一种诡辩。《晋书·葛洪传》称葛洪死后“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5]1913正是这一现象的例证。传闻葛洪尸解成仙,但同时明确记载他死后曾经尸体入棺;尸体虽轻,并非无尸。

明代《嘉靖惠州府志》卷五《地理志·罗浮山》和清代宋广业撰《罗浮山志会编》,都沿用了《罗浮志》的相同记载:“衣冠冢,葛仙尸解,葬其衣冠。”[13]卷五《地理志·罗浮山》当代对罗浮山葛洪衣冠冢的解释,也是牵强附会,说葛洪“肉身飞升”上天去了,只留下一套衣冠,邓岳便将葛洪的衣冠埋葬起来,认为这就是葛洪衣冠冢的由来。[14]28街谈巷议,不足深诘。

罗浮山只有葛洪的衣冠冢,说明罗浮山并不是葛洪的真正葬地。

四、葛洪葬地句容考证

罗浮山葛洪衣冠冢,没有埋葬葛洪尸体,并非是由于葛洪尸解成仙而尸体飞升了,而是尸体归葬到了家乡句容。葛洪的尸体埋葬地应在句容,句容现存四部《句容县志》(明代一部,清代三部),还有《太平寰宇记》,都有葛洪墓在句容的记载。

()葛洪墓在句容的有关史料记载

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说:“旧仙公墓。在(句容)县西南一里,见有碑碣。松迳《郡国志》云:‘勾曲有葛洪冢。’是也,盖仙翁之宗族也。”[9]卷九十这里的勾曲也就是句容。《弘治句容县志》:“句容县有句曲山,山形如巳字,勾曲而有所容,因名曰句容。又名句曲、勾容,皆以此也。”[3]卷一《邑名》句容现存最早志书《弘治句容县志》:“葛洪墓在县治西一里许。即葛玄之孙。”[3]卷五《丘墓》《弘治句容县志》刻于1496年,这里关于葛洪墓的记载,不会是抄袭《太平寰宇记》中的记载,因为它还进一步交待了葛洪墓的具体方位地点“在县治西一里许”。所以弘治年间修县志的时候,葛洪墓应当还存在。这一点还可以通过对照《弘治句容县志》同卷中介绍其他丘墓的情况看出。《弘治句容县志》对于记载的其他丘墓的现状都有交待,凡是已经失考不存的,多有注明。例如:

古越王冢。按《金陵新志》:在句容县。王名翳,周安王时薨,葬句容大横山下。今不知其处。

葛玄墓在县治西南一里许。墓前有葛仙庵。正统九年,道会朱荣先重修。

晋护军长史许穆墓,在县治西一里许。

葛府君墓。在县治西七里,有碑及石门,今俱废。

葛洪墓在县治西一里许。即葛玄之孙。[3]卷五《丘墓》

这里记载了葛洪墓的准确方位地点,而且也没有说它失考不见,则明代葛洪墓仍然存在。

清代初年的《顺治句容县志》,在《古迹考·丘墓》中记载:“葛洪墓,在县治西一里许,即葛玄之孙。葛玄墓,在县治西南一里许。墓前有葛仙庵。正统九年道会朱荣先修。万历二年令丁宾重修。至天启间重建。”[15]古迹考·丘墓《顺治句容县志》对于葛玄墓以及葛仙庵的修建情况记载具体详细,应为实录。

《乾隆句容县志》:“葛洪墓在县治西一里许。洪即葛元()之孙。”[16]卷四《古迹志·冢墓》

《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江宁府三·葛洪墓”条:“《寰宇记》:在句容县西南一里,亦名葛仙翁墓。盖仙翁之宗族也。”[17]卷五十二

今天句容葛洪墓已经不见了。本人曾经在句容葛洪墓遗址一带考察踏勘,葛洪墓包括葛仙庵后的葛玄墓都已经没有了踪影。

()魏晋时期的归葬和迎丧习俗

葛洪卒于罗浮山而葬于句容,是魏晋时期盛行的归葬和迎丧习俗的反映。“所谓归葬,就是将客死异乡的尸骸迁回家乡埋葬。这一习俗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18]315罗浮山不是葛洪的家乡,葛洪卒后家人将其遗体运回家乡句容埋葬,符合当时的风俗和常规。

例如《三国志》和《晋书》当中这种例子就很多:

《三国志·典韦传》记载,曹操闻典韦死,“为流涕,募间取其丧,亲自临哭之,遣归葬襄邑”。[19]卷十八

《三国志·高柔传》:“高柔字文惠,陈留圉人也。父靖,为蜀郡都尉……会靖卒于西州,时道路艰涩,兵寇纵横,而柔冒艰险诣蜀迎丧,辛苦荼毒,无所不尝,三年乃还。”[19]卷二十四

《三国志·虞翻传》:虞翻因为讥讽孙权迷信神仙,孙权大怒,“徙翻交州……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归葬旧墓,妻子得还”。[19]卷五十七

《晋书·羊祜传》:“吴将陈尚,潘景来寇,祜追斩之,美其死节而厚加殡敛。景、尚子弟迎丧,祜以礼遣还。”5]卷三十四

《晋书·顾众传》记载,交州刺史顾秘卒后,其子顾众前往交州迎丧,历尽艰难:“秘卒……众往交州迎丧,值杜弢之乱,崎岖六年乃还。”[5]卷七十六

《晋书·王猛传》:“广平麻思流寄关右,因母亡归葬,请还冀州。”[5]卷一百一十四

其他诸如《魏书·赵琰传》、《北史·崔承宗传》、《北史·张谠传》、《颜氏家训·终制篇》,等等,都有反映。

如果违反当时归葬礼制,则被视作大逆不道。为人所习知的一个典型例证如陈寿。《晋书·陈寿传》记载:“母遗言令葬洛阳,寿遵其志。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5]卷八十二陈寿因此仕途沉滞累年。

《晋书·葛洪传》记载葛洪前往勾漏任职时,携带子侄同往,则葛洪卒于罗浮山之时,应有子侄家人在旁。葛洪家人将其遗体归葬句容老家,应在情理之中。

道经史料中记载葛洪从祖葛玄卒于天台山或建康,而不是卒于其家乡句容;但史料中又确凿记载葛玄墓一直存在于句容,表明道教徒葛玄仍是遵从流行的归葬习俗。葛洪归葬家乡句容,也属常规。

五、杭州西湖抱朴子墓旧闻证误

关于葛洪埋葬地点,还有杭州西湖一说。根据《晋书·葛洪传》记载,葛洪曾经于余杭山见过郭文举、何幼道,则葛洪曾经到过杭州一带。然而今天之西湖葛岭以及抱朴道院是否与葛洪有关,并无确证。杭州西湖有葛洪墓的说法,则源自元代诗人吴莱的文学虚构,基本上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抱朴子墓”的提出者吴莱

考察现今所有能见到的关于西湖抱朴子墓的记载,以吴莱(1297-1340)为最早。吴莱虽然在诗中首次提及“抱朴子墓”这一特称,实际上也没有直接说明具体地点。这里先抄录吴莱《景阳宫登初阳台谒抱朴子墓》诗原文:

人生扰扰间,颇觉天地窄。

我忆抱朴子,高堂睨空碧。

初阳出山上,照破葛古石。

丹光动鼎铛,雾气浮冠舄。

遗书上下卷,道妙或黄白。

老衰及病叟,辛苦为形役。

岂伊凤鸾姿,终以狐兔宅。

尸解本无形,空飞宁复迹?

君仍有传,勾漏恍若历。

桻子倘可问,稚川特未隔。

幽林来魍魉,缺井守蜥蜴。

神仙果何人?海岳长戏剧。

世传老聃死,吾谓方朔谪。

虚坟谁所为?怪树独悲激。

满前湖与山,秋色落几席。

因兹些尔魂,目送天边翮。[20]22

根据这首诗的题目“景阳宫登初阳台谒抱朴子墓”的字面含义,抱朴子墓应当在景阳宫的初阳台,而非西湖葛岭的初阳台。西湖葛岭的初阳台在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一《岭》中有记载:“南高峰下烟霞岭、葛岭,在西湖之西,葛仙翁炼丹于此,有初阳台。”[21]卷十一《岭》但葛岭并没有景阳宫;《梦粱录》卷一《车驾诣景阳宫孟飨》中提及景阳宫,当为临安朝廷大内宫观之。

吴莱这首诗属于文学虚构性质,很多地方多种典故拼凑在一起,张冠李戴。这首诗中提及“君”、“勾漏”、“稚川”,一般人容易想当然地认为是指的葛洪,其实大误。吴莱这里引用的是唐人张读撰写的记述仙鬼灵异故事的传奇小说《宣室志》卷一中的僧契虚游仙都稚川典故,里面正有“君”、“勾漏”、“桻子”、“稚川”几项内容。尤其是稚川并非指的葛洪,指的是道教的神仙洞府,稚川真君是神仙洞府的主宰尊神。此则故事记载初见于《宣室志》卷一。[22]12

根据以上分析,诗题中的抱朴子墓所在的初阳台,并非在西湖葛岭;诗中所谈的内容,基本上也与葛洪无涉。可以断定,该诗所提到的“抱朴子墓”,应是虚构,而非实指。而且“抱朴子墓”不能简单就断定指的是“葛洪墓”。

吴莱喜欢虚构,作游仙诗。《四库全书提要》称吴莱诗风“恃气纵横,与覃思冶炼门户固殊”。[23]集部·别集类·渊颖集《渊颖集》卷十中又有《范蠡宅》一诗,范蠡宅也是虚指。

()《成化杭州府志》望文生义、张冠李戴,将“抱朴子墓”误植葛岭

现在能看到的将吴莱这首诗中的抱朴子墓编入地方志的,是明代初年的《成化杭州府志》。《成化杭州府志》说:“抱朴子墓在葛岭宝云寺。”[24]卷四十六《坟墓》“宝云寺。在葛岭上,玛瑙寺西……有灵泉井、锦坞、初阳台,在山上。”[24]卷五十)《寺观四·城外钱塘县·宝云寺》其下收录吴莱这首诗作为佐证,并将题目省略为《登初阳台谒抱朴子墓》,“景阳宫”三字,可能发觉与葛岭情形不符,故而隐去,很不忠实。这是首见将“抱朴子墓”误植葛岭的记载。

《四库全书提要》对于《成化杭州府志》这种杂收诗词作为地理内容的做法提出严厉批评:“(《成化杭州府志》),明夏时正撰……是书成于成化乙未(1475)……所收颇冗滥。如载凌云翰《嘲析产》小词之类,皆非《地志》之体。”其凡例称:“凡所引用诸书,多系简节全文,或因而足以己意。”[23]史部·地理类这也是产生将吴莱诗中的“抱朴子墓”张冠李戴,误植葛岭的重要原因。

()有关抱朴子墓记载的传播渊源和路线

明代钱塘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沿袭了《杭州府志》关于葛洪墓的记载(刻本嘉靖二十六年即1547)。其后抄录《西湖游览志》而编纂成的明代俞思冲的《西湖志类钞》,也沿袭葛洪墓的说法。《西湖手镜》中葛洪墓的记载也不是亲见。明末纂修的《大明一统名胜志》同样沿袭。

清代相关的葛岭抱朴子墓,都来源于明代的辗转抄录材料,没有一例亲眼目睹的记载。例如清人翟灏等辑、王维翰重订的《湖山便览》:“葛洪墓。万历《杭州府志》云:在葛岭宝云寺。”[25]97

但清人已经对明代的记载产生了怀疑。例如清人许承祖所撰《西湖渔唱》中说:“万历《杭州府志》:葛洪墓在葛岭宝云寺……然吴诗云:‘尸解本无形,空飞宁复迹?虚坟谁所为,怪树独悲激。’则当时亦只空名也。今墓已失考,因旧志俱载,亦存之……岂古迹易湮?抑诗人好为点缀邪?录之以备参稽。”[26]177

近现代其他有关葛岭抱朴子墓记载,最初源头都来自吴莱诗和《成化杭州府志》,兹不赘述。

()今本萨都拉《雁门集》中《谒抱朴子墓》一诗出现的缘由

今本元人萨都拉的《雁门集》中,收录有《谒抱朴子墓》一诗,原文如下:

谒抱朴子墓

炼丹仙子渺茫间,一夕乘风去不还。

火冷炉头灰已烬,云封洞口岭长闲。

千年瑞气生瑶草,夜半天风响佩环。

真境空明自今古,烟霞依旧隔人寰。[27]329

诗下注解云:“(《谒抱朴子墓》诗),旧本所遗,据《西湖志》补收。”[27]329考核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确实录有本诗原文,然而诗题为“萨天锡诗”,并非“谒抱朴子墓”,即这首诗本是无名诗。[28]卷八明吴之鲸《武林梵志》也录有本诗,诗题为“萨天锡葛岭诗”,也非“谒抱朴子墓”。[29]卷五四库所收录旧本《雁门集》,并无《谒抱朴子墓》这首诗。今天通行本《雁门集》为清代嘉庆十二年(1807)萨都拉后裔萨龙光的辑本,其中不少诗作是萨龙光从别处采录补充,贪多务广,并非经过细致的考订。[27]7“谒抱朴子墓”诗题,当为萨龙光所增饰。本诗的内容也没有关于“抱朴子墓”的具体描述。并无实质史料证明元代萨都拉曾于西湖葛岭谒抱朴子墓;今本《雁门集》中所见《谒抱朴子墓》一诗,从诗题到内容本身,都不足征信。

()历代各种西湖文献都无葛岭存在葛洪墓的具体实证

西湖不同别处偏僻地方,历代特别是宋代以来,有大量游记史志记载文献传世。由今人王国平主编的《西湖文献集成》,就有30册,将有关西湖的历代文献搜罗殆尽;然其中都无葛岭存在葛洪墓的具体实证记载。

例如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十一、十五、十九中皆提及葛岭,特别是卷十五《历代古墓》中,都未记载有葛洪墓。宋代隐居杭州西湖附近的周密的《武林旧事》,卷四、五都提及葛岭,没有见提及葛洪墓。

最典型的一个例证是元代钱塘人张雨,他长期居住过葛岭,自称葛坞人。[30]补遗卷中张雨包括当时与其往来的名人,诗文中频繁提及葛岭以及葛洪,仰慕葛洪之情,跃然纸上,但从没有提及葛岭有葛洪墓的存在。例如张雨《葛岭新居》:“葛洪川上有余地,善和里中无故书。”[30]卷上还有:“葛洪井上访贞居,一饮甘泉足自如。”[30]葛岭柬乐闲高士并寄公文道弟又《葛岭杂书》,等等。《句曲外史集》中更有几处直接提到初阳台,也没有其上存在葛洪墓的描述。例如:“初阳台上白云多,云裹层层玉树歌。”[30]云巢楼又:“初阳台上新亭好,一曲笙簧石壁开。”[30]初阳台等等。当时葛岭若真的有葛洪墓实物存在——即便为后来好事者所伪造,居住在葛岭并对葛洪甚为仰慕的张雨也不可能一点都不予记载。

明代其他的大量有关西湖的史志游记,如高攀龙的《武林游记》、王汝谦的《西湖韵事》、袁宏道的《西湖记述》、王绍传的《西泠游记》、李流芳的《西湖卧游图题跋》、高濂的《四时幽赏录》、浦祊的《游明圣湖日记》、黎遂球的《西湖杂记》、李鼎的《西湖小史》,等等,都没有亲见葛洪墓的任何具体记载。

现存葛岭抱朴道院前立于明代万历壬子(1612)的“重建葛仙庵碑”,在其碑文《重建葛仙庵碑记》中只字不提葛岭曾有过葛洪墓之事。虽然碑文对于葛洪的介绍和记载一知半解,错误连篇,但对葛仙庵以及葛岭周围过去变化和当时现状的记述,却比较准确可信。朱越利先生对于碑文内容以及碑的背景研究分析甚详,可参阅。[31]174根据碑文可知葛岭根本不存在有葛洪墓。同时代所修《明一统志》以及《万历杭州府志》中,却仍有葛岭葛洪墓的记载,说明都非实地考察的结论,只是沿袭抄录《成化杭州府志》等旧闻,以讹传讹。

六、结语

葛洪的出生地可能为洛阳而非句容,埋葬地应为句容而非罗浮山。这和传统的一些看法有很大不同。考证清楚葛洪的出生地以及童年生活地、卒后埋葬地,对于深入研究葛洪的生平履历和思想发展,以及葛洪与东晋时期道教发展的关系,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参考文献】
[1]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张宇初.道藏[M].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3]王僖.弘治句容县志[A].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Z].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
[4]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
[5]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汤球.九家旧晋书辑本[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7]王福建.肥乡县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1.
[8]浙江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首届葛洪与中国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2003.
[9]乐史.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葛洪.神仙传注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1]陈飞龙.葛洪之文论及其生平[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
[12]陈梿.罗浮志[Z].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13]姚良弼.嘉靖惠州府志[A].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Z].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1.
[14]苏方桂.罗浮传说[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83.
[15]葛翊宸.顺治句容县志[Z].国家图书馆藏缩微胶片.
[16]曹袭先.乾隆句容县志[Z].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17]穆彰阿.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Z]..海:上海书店,1984.
[18]徐吉军.中国丧葬史[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
[19]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0]吴莱.渊颖集[M].长沙:商务印书馆,1937.
[21]吴自牧.梦粱录[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22]张读.宣室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3]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4]夏时正.成化杭州府志[M].济南:齐鲁书社,1996.
[25]翟灏.湖山便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6]许承祖.西湖渔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7]萨都拉.雁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8]田汝成.西湖游览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9]吴之鲸.武林梵志[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
[30]张雨.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句曲外史集[M].文渊阁本.
[31]朱越利.释杭州《重建葛仙庵碑记》[J].浙江学刊,1990(1).

(原载《河南大学学报》2008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