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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时】超越意识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对立

在当代,随着消费性的大众文化的兴起,发生了“意识美学”向“身体美学”的转向。身体美学反对传统的理性主义的意识美学,肯定审美的身体性,从而为满足感官欲望的大众文化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据。身体美学反拨意识美学,既有理论的和历史的合理性,同时也存在着思想上的偏颇和实践上的消极作用。因此,应超越身体美学与意识美学的对立,既承认审美的精神性,也承认审美的身体性,并且肯定精神性的主导地位,建立身心一体的现代美学。

一、意识美学向身体美学的转化

柏拉图始开意识哲学和意识美学的先河。柏拉图认为灵魂与身体是对立的,身体是暂时的、贪欲的、低级的、虚假的,而意识是不朽的、纯洁的、高级的、真实的。他说:“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①他认为审美不过是一种灵魂的回忆,与身体无关:“把心灵称作美是对的,因为我们承认并说心灵所作的工作是美的。”②亚里士多德虽然把个别事物当作实体,但却认为事物是由形式和质料构成的,而最高级的形式是无质料的思想,因此,精神是构成身体的实体:“动物的灵魂(即有生命东西的实体),就是理性实体,是形式,是特定身体的所以是的是。所以灵魂的部分,或者全部,或者部分,对整个生物是先在的,每一个别也都是如此。身体和身体的部分后于这种实体,只有组合物才能分解为这些作为质料的部分,实体却不能。”③奥古斯丁继承、发扬了古希腊的意识哲学,奠定了中世纪肯定灵魂、贬斥肉体的禁欲主义传统。但意识哲学和意识美学的正式确立,是在现代性发生以后。西方早期现代(近代)哲学是主体性意识哲学,它高扬意识而贬低身体,意识成为主体,也成为世界的根据。笛卡尔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命题,“我思”成为主体,身体被摒弃。笛卡尔说:“严格地说来,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一个理性。”④由此开启了主体性意识哲学。其后,康德、黑格尔以及整个德国古典哲学进一步确立了理性精神的主体地位,确立了主体性意识哲学。康德建构了纯粹理性、判断力和实践理性的三大板块,在他看来,理性是存在的本质。黑格尔建立了理念自我认识、自我复归的逻辑、历史系统,在他看来,存在就是理念。

在意识哲学的基础上,形成了意识美学。意识美学认为审美只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审美体验只是一种审美意识,而不关涉欲念和身体;而欲念和身体是低级的,必须被排除。“美学之父”鲍姆嘉通认为“美学的目的是(单就它本身来说的)感性知识的完善,(这就是美),应该避免的感性知识的不完善就是丑”⑤。这里的“完善”实际上就是指符合理性的规范,这样,审美中不符合理性规范的身体因素就被排除在外了。康德把审美归结为情感领域,是理解力与想象力的协调,是纯粹理性到实践理性的中介,因此是纯然精神性的。黑格尔也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即绝对精神的感性阶段,因此也纯然是精神性的。整个德国古典美学都遵循了这个路线。这样,西方早期现代美学就成为主体性意识美学。在意识美学看来,审美只是意识活动,不关肉体,也排除欲望,从而高扬了精神性,排除了身体性。

现代理性对感性的压抑,意识对身体的排除,必然引起反弹。后期现代哲学肯定了身体性,导致意识哲学转向身体哲学。叔本华、柏格森已经转向生命意志、生命冲动,身体主体开始从意识主体中孵化出来,并且把理性的主体变成了非理性的主体。青年马克思以人类社会实践来说明历史的运动和审美的本质,把意识主体转化为实践主体。尼采则鲜明地反对启蒙哲学的意识优先论,而强调了身体性。尼采批判意识哲学,他倡导的“超人”是具有强壮的身体和强力意志的主体:“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它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创造性的肉体作为自己创造了创造性的精神,作为它的意志之手。”⑥弗洛伊德揭示了人的非理性,他认为原始欲望支配了理性,混沌的欲望比纯洁的意识更有力量。法兰克福学派捡起了感性的武器,反抗理性的异化。马尔库塞要恢复爱欲的权利,举起了“新感性”的旗帜,向理性的压迫造反。而哲学由认识论向存在论的转向,预示了意识主体向身体主体的转变。海德格尔把此在的在即生存界定为生活世界,从而揭示了主体作为身体而非纯意识。哈贝马斯建立了社会交往理论,主张通过交往的合理化,建立主体间性,来实现社会的和谐。他以社会交往的主体取代了意识主体,从而也终结了意识哲学。后现代主义哲学解构理性主体。福柯宣称的“人之死”,实际上是说意识主体死了。他揭示了身体被理性(知识、语言、权力)规训的历史真相,认为知识主体、权力主体是规训的产物,是对原始身体经验的掩蔽。他企图解除这种遮蔽,把身体从理性的压制中解放出来,回归源初的身体经验(核心是性经验)。解构主义者德里达把阅读与文本的关系看作“身体对身体”的关系,看作欲望化的游戏。德里达说:“解构产生愉悦,因为它产生欲望。解构一个文本就是揭示它如何作为欲望,作为没有止境地延迟的在场和满足的追求而起作用。一个人不可能阅读而不向语言的欲望,不向始终不在场的、异于自身的东西开放自己。没有对于文本的某种爱,任何阅读都是不可能的。在每一种阅读中,都存在着读者和文本的身体对身体的关系,读者的欲望融入到文本的欲望中去。”⑦这种思想成为“身体写作”的蓝本。梅洛—庞蒂提出了知觉现象学,使主体由意识还原到知觉,而知觉是具有身体性的,在知觉中意识与身体未分,人与世界是同一的。后期,他进一步提出“世界之肉”的思想,认为人与世界都不是意识或物质,而是身心不分、物我同一的“肉”,由此论证了身体主体与灵性世界的一体性。他说:“根本的观念是肉的观念,这不是客观的身体,也不是被心灵作为它的对象而加以思考的身体(笛卡尔),它在我们感觉到的东西和感觉者的双重意义上是可感者……我的肉是所有的其他可感者都在其上进行登录的可感者之一,是所有其他可感者都分享的枢纽可感者,关键可感者,维度可感者。我的身体在其最高点上是全部事物之所是:一个维度的此。它乃是普遍的事物。”⑧

在身体哲学的基础上,形成了身体美学。弗洛伊德认为艺术是原始欲望的宣泄、升华,在高雅的艺术精神背后,是肉体的冲动。海德格尔晚年强调天地人神的和谐共在,其中就包含着自然主义的取向,它与审美主义的取向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身体性的主体间性美学。马尔库塞使美学还原到“感性学”,认为艺术使爱欲得以实现:“艺术作为性爱和幸福的升华形态,在根本上就是性爱和幸福的代用品。”⑨接受美学强调了接受的快感,从而也凸显了接受主体的身体性。后现代的身体美学把身体作为主体,审美成为一种身体经验,成为感性欲望的解放。福柯主张一种以性爱的艺术为核心的生存的艺术,对身体进行“自我呵护”,建构一种身心平行的伦理的主体,从而在反理性主义的基础上走向了审美主义。德里达解构意识主体,也解构理性文本,主张在解构的游戏冲动中实现一种欲望化的“身体写作”。巴尔特把文本看作身体消费的对象,认为文本阅读产生了身体性的愉悦和极乐,而极乐则是一种性爱体验。女权主义批评主张以身体性的女性写作来反抗传统的理性化的男性写作。身体美学认为,身体体验既包括精神性,又是肉体感受,而且精神性是寓于身体感受中的。根据舒斯特曼的定义,身体美学是“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aisthesis)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⑩。身体美学虽然强调身体性与精神性的同一,但实际上是倾向于身体性的,精神性只被看作身体性的一部分,它并不比身体性高雅,也不能超越身体性。它强调了欲望的强力作用,把审美从高雅的彼岸拉回到世俗世界。身体美学为大众文化辩护,强调艺术、文化满足人的感性需要,与为高雅艺术张目的意识美学构成鲜明的对立。身体美学反拨了传统的意识美学,也反映了当代大众文化兴起的历史趋势,从而开辟了美学发展的新阶段。传统美学对身体性的忽视得以反转,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身体美学成为主流。身体美学在中国的接受,也引起美学观念的转变。一些学者认为,传统的美学已经被现代审美实践改变了。由于审美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形成“日常生活审美化”,因此,审美不再是一种贵族化的精神生产,而转向大众化的日常生活。它认同感性消费、审美时尚化,审美的精神性、超越性丧失。这就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而另一部分学者则坚持审美的精神性、超越性,反对这种“新的美学原则”,也对大众文化抱警惕和批判的态度。这种争论,还是基于意识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对立。也只有超越这种对立,建立身心一体的美学体系才能解决当代美学遇到的理论和实践上的问题。

二、意识美学和身体美学各自的合理性与局限性

意识美学是美学发展的一个阶段,它的合理性在于,高度肯定了审美的精神性、超越性,从而肯定和提升了高雅艺术的价值。意识美学适应了早期现代社会高扬主体性、精神性的历史要求,推进了艺术、文化的发展,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同时,意识美学也是启蒙理性的产物,体现了理性的霸权,从而掩蔽了另一种倾向,即对身体性的否定,存在着理论上的偏颇,也导致实践上的弊端,即对大众文化的排斥。

意识美学建立在身心分离的二元论基础上,这是其致命的弱点。身体美学正是在这一根本点上攻破了它的防线。意识美学认为,意识是主体,身体是客体;身体是意识的载体。身心二元论的错误在于,身体不同于其他物体,它不是客体,而是主体,是惟一属我的身体;同时,身体与意识也是不可分的,意识不是身体的寄生物,身体也不仅仅是意识的居所,二者是同一现象的两个方面,它们的区分只是理智的构造。意识美学正是忽视了身体的这一独特性,把意识与身体分离,高扬意识而抹杀身体,把审美片面地归结为意识,而排除了身体性,也排除了感官欲念。身体美学则主张意识与身体的同一,并且把意识看作身体的一部分,把审美看作一种身体性行为。他认为主体不仅仅是作为意识参与审美的,而且还是以整个身体参与审美的,审美是一个身体性的活动。这种观点无疑具有合理性。

意识美学的另一个缺陷,是对审美的身体性的排斥和贬低。人的生存不仅是一种精神体验,也是身体性的存在,是以全部身心与世界共在。同样,审美也不仅是一种精神活动,也是一种身体性的存在方式和体验方式,它的精神性与身体性是不可或缺、不可分离的。意识美学几乎不关注审美过程中的身体体验,也不考察这种身体体验是如何渗透、影响精神性,又是如何升华到精神的高度的,甚至把身体体验作为低级的因素而排除掉。这样,审美就被纯粹化了、理想化了,成为单纯的精神活动,这与复杂的审美活动不相符合。审美体验往往与感官欲念相比邻,相渗透,因此它并不那么纯粹。在实际的审美活动中,并不存在单纯的审美意识,它是与身体经验包括感官欲念结合在一起的;而大众审美文化则更突出了感官欲念,突出了消遣娱乐作用。因此,在审美体验中,不仅有纯精神性的审美意识,而且还有身体性的快感和冲动,身体欲望与精神的升华交织、转化,最终融合为一,无法分离,形成了身心合一的感受。研究审美中的身体感受以及它与精神层面的关系,是美学的重要内容。因此,后期现代美学转向身体性,反拨意识美学,有—定的合理性。

意识美学在实践上的弊端在于,它在肯定和高扬高雅艺术与精英审美文化的同时,排斥和贬低了通俗艺术与大众审美文化。身体性是精神性的基础,审美不能完全脱离身体性,它与人的欲望紧密连接。正是由于审美的身体性,通俗艺术与大众审美文化的存在才有可能。它们不仅有审美的精神因素,更多地体现了非审美的身体欲望,因此才能满足人们的感性需要,发挥消遣娱乐作用,这一点则被意识美学忽视了。意识美学不关心也无法解释通俗艺术和大众审美文化,甚至加以排斥,从而与时代隔膜。现代社会,由于现代性的发展,通俗艺术与大众文化借助市场经济而获得繁荣,并且取代了高雅艺术和精英文化的主导地位而确立了自己的主体地位。这是一种历史趋势。在肯定高雅艺术和精英审美文化的同时,美学必须正视通俗艺术和大众审美文化的存在与发展,否则就失去了现实的基础和历史的根据。意识美学局限于启蒙理性,无视现代社会通俗艺术和大众审美文化的发展,只承认高雅艺术和精英文化,从而失去了现实基础和历史的合理性,被身体美学所否定。

身体美学具有理论的和历史的合理性。身体美学的理论根据在于审美体验的身体性。审美体验不是一个认识论的事件,而是一种身心一体的存在状态。审美是自由的生存方式和超越的体验方式,其中审美主体不仅仅是审美意识,也是被升华的身体,人的全部感觉、欲望都没有被抛弃,而是被升华,变为审美的激动、快感,这就是审美体验。因此审美不仅仅是精神的肯定和升华,也是身体的肯定和升华。同样,审美对象即所谓美也不再是死寂的世界,而成为与审美主体同一的另一个主体,它不仅有生命、有感情,而且也与自我的身体融合为一,成为我的另一个身体;我的身体感觉就是审美对象本身,审美对象就是我的身体。正是由于审美中自我主体与世界主体的身体性,才能使二者相融合,形成所谓身体主体间性。否则,如果自我仅仅是一种意识,世界仅仅是一个客体,它们之间的对立就无法消除,审美也就无从发生。

身体美学的实践基础与历史合理性是大众审美文化的兴起。在现代社会,消费性的大众文化包括大众审美文化,刺激并满足着人们的感性欲望。感性欲望的解放是现代性的基础层次,也就是感性现代性。大众文化是感性现代性的社会表现,具有某种历史必然性。当代大众文化以其消遣娱乐作用满足了人的感性需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理性的压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民主性。后现代主义哲学建立在身体性的基础上,它反拨现代性,诉诸非理性,从而解构了启蒙理性。在后现代主义背景下,身体美学肯定感性现代性,承认大众文化的合法性和主流地位,具有某种理论的历史的合理性。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但人的解放不仅是精神的解放,也是整个身体的解放。人具有身体性,因此审美就是要使身体获得自由、获得解放。如何才能实现身体的解放呢?首先要肯定身体、感性的权利,祛除理性对身体的压制。因此,身体美学打破了意识美学制造的幻象,确认了审美与身体、感性的联系,把审美建立在感性、身体性的基础上,从而肯定了大众文化的民主性、合法性。

意识美学是片面的主体性美学,它以意识抹杀身体。而身体美学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它以身体湮没意识。它虽然承认身体性中包含着精神性,但是由于把身体与意识简单地等同起来,把二者的同一看作一种自然现象,否认了精神性与身体性的冲突,否认精神性超越身体性,并且把精神性降格,归入身体性,从而淡化了审美的精神性。身体美学论证意识与身体的同一,是在肉体、知觉的层面上,这导致把主体降格为肉体和欲望主体,把世界当作欲望对象。梅洛—庞蒂企图以身体性消解主体与世界的对立,但他的“知觉现象学”和“肉身化”理论却把意识还原为知觉,把身体还原为原始的“肉”,这是一种“野性的存在”、“野性的精神”,建立了一种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和还原论的身体性理论。自然主义、还原论基础上的身体美学无法根本上解决世界与人的对立,不能达成人与世界的主体间性,因为我们就是现实的存在,无法回到自然的存在;而现实的存在中意识与身体既有一体性,又有差异性。很明显,思维不等于感觉,精神也可以超越欲望(如为了理想、信仰可以忍受苦难,甚至选择死亡)。解决身体与意识同一的途径只能是审美的超越性存在。

身体美学为大众文化辩护,有其合理性,但是无条件地肯定大众文化,也有其片面性。大众文化一方面有满足大众感性欲望、解除理性压抑的民主性,同时也有消解人的神性的低俗性,它在满足人的感性欲望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导致精神性的沦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詹明信认为,后现代文化就是直接满足感官欲望的文化:“一种崭新的平面而无深度的感觉,正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特征。说穿了这种全新的表面感,也就给人那样的感觉——表面、缺乏内涵、无深度。”(11)在消费主义时代,狂歌劲舞、身体写作、选美选秀、性感时装、整容美容等成为时尚,人们被欲望盲目地支配,而丧失了精神的追求。这意味着身体并没有真正获得解放,而是由被理性支配变成被欲望支配,由理性的奴隶变成了感性的奴隶。大众文化从反抗理性异化始,以感性异化终,它取代传统理性而成为新的意识形态,消磨着人们的意志,维持着商品社会的合法性。因此,我们在肯定身体性的同时,不应该仅仅为这种片面的身体实践辩护。当代的身体美学片面高扬感觉、欲望,把主体欲望化、肉身化,认为身体解放就是尽情享受身体的快感,审美就是时尚化的世俗生活,从而片面肯定消费性的大众文化,抹杀审美的精神性、超越性,也丧失了美学的反思性、批判性。因此,在接受身体美学的同时,必须警惕其消极影响。

三、建立身心一体的现代美学

中国目前美学的现状是,一方面还没有摆脱意识美学的影响,同时也出现了无批判地接受身体美学的倾向。意识美学的影响主要在实践美学中。实践美学虽然继承了马克思的实践论,承认了实践主体,但它把美看作人的本质对象化,把审美看作主体对世界的观赏,审美主体还是意识主体,是一种精神性的实体,因此也就没有摆脱意识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没有摆脱意识美学的影响。身体美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近年来崛起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潮中。中国当代的一些美学家,呼应身体美学,提出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这种理论虽然反映了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繁荣的事实,但有时消极地认同大众文化,丧失了美学的批判性。意识美学肯定审美的精神性而排斥审美的身体性,身体美学则回归审美的身体性而降低了审美的精神性,二者都具有片面性。应当确认审美是精神与身体的同一,从而克服意识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局限,消解二者的对立,建立身心一体的美学,这才是中国美学现代发展的正确道路。

意识与身体的对立在现实领域无法彻底消除,只有在审美中才得以克服,因此身心一体的美学才可能建立。审美的身体性和精神性是如何融合的呢?秘密就在于审美意识本身。在现实领域,身体性与精神性是既有统一性,又有所区别,因此意识高于知觉、欲望,也发生了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分离。身体美学虽然看到了意识与身体的同一,但是它也抹煞了二者的差异,似乎二者是天然同一的。而实际上,意识不同于知觉,精神性不同于身体性;它们的完全同一并不是自然的事实,而只发生在审美活动中。在审美领域,进入了自由的境界,克服了意识与身体的对立,审美意识就是审美体验,审美既是精神活动,也是身体的感觉。审美体验的身体性不同于日常的身体反应,它消除了身体感觉与意识的对立,并且把前者提升到精神的高度,从而成为统一的审美意识。例如,当我们欣赏艺术中涉及的异性美时,产生的不是原始的欲念,而是升华了的美感,它达到了精神的纯洁,同时又不是压抑和祛除欲望,而是欲望的升华和满足。

人们往往把审美意识看作纯粹的精神现象,其实它还是一种身体性的体验,因为审美意识融合着动作意识,二者达到了完全的同一。所谓动作意识,是指人类深层心理中保留的动物意识结构;从个体心理上说,是成年人心理中保留的婴幼儿的意识结构。动作意识存在于生理层面上,主管着身体的运动以及生理反应。动作意识首先是身体对环境的能动反应,支配着人的动作。例如我们从事杂技、跳舞、学自行车以及各项劳动技能等肢体运动,都不是单纯的思想过程,不是纸上谈兵式的学习,也不仅仅是大脑的“思维”,而是一种肢体的“思维”,运用这种“思维”也就是身体的感觉,在动作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动作意识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欲望、情绪的身体表现、表达。人的欲望、情绪可以变成一种身体反应和表现,包括肌肉的紧张、心跳的节奏、身体的快感或痛感等。在日常状态中,动作意识与意识密切联系,但又有所区别,二者不能达成完全的一致。而在审美活动中,在审美理想的作用下,动作意识与其联结着的感觉经验得到升华,完全融合为一,转化为审美意识,二者不可分离。例如,我们在进行雕塑、绘画、舞蹈等艺术创作时,不仅有意识的运动,同时也“自动化”地把意识转化为身体的操作,凭借身体的感觉细致入微地塑造着形体,表达着审美意识。我们在进行音乐演奏时,不仅有情感的喷发,同时也联结着动作表达和身体反应,二者完美地配合无间,无法分清哪是情感,哪是身体表现。因此可以说,审美意识不是脱离身体的“纯粹意识”,而是融合着动作意识的身体性意识。另一方面,审美意识也不仅仅是一种动作意识,它还具有精神的指向性,达到了精神高度的极致。所以,审美的身体性并不意味着精神的沉沦而返回到欲望层面,而是一种精神的升华。

与西方传统意识哲学和意识美学不同,由于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性质,中国没有形成西方那种意识哲学和意识美学,也没有形成西方那种主客对立的哲学和美学,而是形成了身心一体的主体间性哲学和美学。中国哲学重人伦实践,重身体力行,没有形成意识主体,主体始终保持了身心一体的品质。中国哲学没有把身体与自然完全分开,而是认为人的身体与自然互相感应、互相融合。中国美学既不是客观的摹仿论,也不是主观的表情论,而是人与自然之间相互感应的感应论。它认为自然不是死寂的客体,自我也不是封闭的主体,两者都是有生命的存在,它们之间能够相互感应、激发,从而进入审美状态。钟嵘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诗品·序》)。这个贯通人与世界之间的“气”,不是精神也不是物质,而是一种原初生命力。在气的鼓动之下,人与世界都是富有生气的主体,它们互相感应而生产美感,而美感的表达是身体性的“形诸舞咏”。中国很多美学范畴都带有身体因素,如用“味”来比喻审美就带有身体的因素。即使是在视觉艺术范围之内,中国美学也仍然强调整个身体的参与。山水画领域有一个说法叫“人在画中游”,“游”不仅是指精神的“逍遥”,它同时也说明了绘画独特的空间性,它成为身体主体交游的对象。此外,中国美学还讲究身体修炼方法,如“心斋”、“坐忘”、“禅定”等。因为身体是和精神联系在一起的,因而精神的领会也需要身体的协调。这种身体的修炼并不是要压制身体,而是让身体处于与精神和谐的境界,进入天地与我为一的审美状态,它是对身体的提升。中国身心一体的主体间性美学思想,是建立现代身心一体的主体间性美学的宝贵资源。

在肯定审美的身体性的时候,必须坚持精神性的主导性。我们说审美中意识与身体的同一,不是简单地、自然地同一,如同身体美学所说的那样,而是一种升华、超越。审美超越了身体性的低级阶段,而达到了高级阶段,具有最高的精神性;或者说审美是被精神升华了的身体性,而不是单纯的欲望身体性,这是我们与当代身体美学的区别。身心一体的美学引导人们摆脱身心对立,在审美创造中实现身心和谐与同一,获得身体的真正自由。这也意味着对意识美学和身体美学采取包容、批判的立场,吸收二者的合理因素,祛除不合理的因素,建立身心一体的美学。

身心一体的美学能够超越高雅艺术、精英文化与通俗艺术、大众文化之间的对立。意识美学否定通俗艺术、大众文化有其狭隘性,而身体美学无条件地肯定通俗艺术、大众文化也有片面性。通俗艺术与大众文化满足了大众的消遣娱乐的需要,使他们获得了身体性的愉悦,这是其积极方面。应该超越意识美学,站在大众的立场,承认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的民主性、合理性,肯定其社会价值。同时,在超越意识美学的同时,也必须超越身体美学,从精英主义的角度,抵制、批判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的消费主义、低俗性。我们要致力于繁荣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的同时,建设高雅艺术和精英文化,形成二者互相制约、互相补充的格局,以达成文化生态的平衡,避免人类精神的沦落。

身心一体的美学还要克服片面的主体性,回归主体间性。意识哲学、美学与主体性相关联,意识主体与物质世界相对立,因此早期现代意识哲学、美学是主体性哲学、美学,如康德、黑格尔就是如此。康德以先验范畴构造现象世界包括美的现象,黑格尔以绝对精神来演绎历史运动包括艺术活动,它们都属于主体性的意识哲学和美学。而身心一体的哲学、美学与主体间性相关联,因此后期现代哲学、美学走向身心一体的主体间性哲学、美学。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地栖居”、“天地神人”和谐共在的思想,伽达默尔建立了读者与文本之间问答而形成“视域融合”的现代解释学,等等。在主体间性美学中,审美对象即所谓美也不是死寂的世界,而成为与审美主体同一的另一个主体,它非物也非精神,有生命、有灵性,而且也与自我的身心融合为一,成为我的另一个生命体。审美的身心一体性不仅是审美主体的身心一体性,也意味着审美主体间性的身心一体性。审美的主体间性保证了审美的身心一体性,而审美的身心一体性也保证了审美的主体间性。正是在主体间性哲学的基础上,肯定了自我与世界作为双重主体的身心一体性。由于审美中自我主体的身心一体性,以及世界主体的灵性,才能使二者融合为同一的生活世界,自由的审美才可能发生。审美的身心一体性是显而易见的,如我们去旅游,不是仅仅去“看”风景,而是整个身心都与景物交融,如此才能产生美感,这种美感不仅是精神的愉悦,也是身体的愉悦。如果换一种情况,比如不是你自己去欣赏自然美,而是随旅行团观光,在人山人海中,虽然景物仍然可以看,没有变化,但你的身体处境不同了,犹如身居闹市,意趣顿失。这说明,审美不是意识与物体的关系,而是身心一体与世界的交融。身体性不是与世界对立的,不是为了满足身体欲望而向世界索取,而是在精神与身体的高度和谐状态下,尊重世界的主体性,感应世界的灵性,人与世界和谐共生。这就是大卫·格里芬说的人与自然的“复魅”,也就是海德格尔说的“天地人神”和谐共在的“诗意地栖居”。为了这个目标,在接受西方身体美学的同时,应该有所反思、批判,克服其片面的身体性,坚持审美的精神指向,建立身心一体的美学,以利于生活世界的和谐与人的全面发展。

【注释】
①柏拉图:《斐多》,杨绛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
②《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1页。
③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
④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录》,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6页。
⑤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42页。
⑥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尹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页、11页。
⑦转引自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15页。
⑧转引自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第167页。
⑨转引自朱立元编《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7页。
⑩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生活之美,艺术之思》,彭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54页。
(11)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三联书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40页。

(原载《文艺研究》20085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