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

哲学史  >  分支学科  >  美学  >  正文

【阎国忠】给实践美学提十个问题

 

作为实践美学的主要代表之一的刘纲纪在2000年一次国际美学会议上谈到,目前世界范围内存在着三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一种是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一种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再一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美学随着苏联和东欧国家的解体已经渐渐失去其影响;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由于在许多重大的和基本的问题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和危机;所以真正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只有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不过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需要适应时代的发展,不断从世界学术文化中,特别是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吸取营养,进行自身的调整和改造,否则很难承担起它的应有的使命。刘纲纪的这一篇谈话表明中国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已经意识到它在世界范围内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地位,同时也意识到它自身还不是非常完善和无懈可击,还需要进一步推敲和讨论。

关于实践美学在美学上的贡献,拙作《走出古典——中国当代美学论争述评》中做了这样的概括:第一,它把美学探讨的中心从静态的美在何处,引向了动态的美是怎样发生发展的,从而大大推动了审美社会学的研究;第二,它把实践概念引进到美学,而实践概念是历史概念,这就使美学超离认识论成为可能;第三,它的理论指向直接是作为实践主体的人,人的本质,人的尺度,人的创造力等,于是人本身成为美学的最大课题;第四,美学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抽象的概念的论争,而与人的生产劳动、自然环境以及艺术创作等实际问题结合起来;第五,它引发了人们对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有关论著,特别是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的兴趣,使马克思主义美学脱离了旧的唯物主义色彩的阴影。

关于实践美学的局限性,我在同一著作中也指出,它的根本问题是试图以物质实践解释作为精神现象的审美活动。它所告诉人们的是,作为审美的客体,包括自然的、社会的、艺术作品中的,是从哪里来的;人作为审美的主体是怎样生成的;人何以能够通过生产劳动创造出审美客体,又何以能够从他所创造的审美客体中获得一种愉快,但是,美学所要追索的问题主要的不是这些,而是美是什么;审美如何成为可能;在美感的一刹那中,审美主体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美感的快慰是什么性质的,它与一般快感有什么不同;审美活动与认识活动、道德活动是怎样一种关系,等。实践美学认为马克思提出但经过他们解释的“自然人化”,既回答了美的本源问题,也回答了美的本质的问题,实际上,它并没有回答美的本质问题,而作为对美的本源问题的回答也是值得商榷的。

但是,应该承认,实践美学在我们国内目前是处于主流地位的美学,它的影响至少在一般读者中还在不断的扩大,所以造成这样的状况,一方面是因为它的主要观点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基础之上,特别是马克思的有关著作为它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读者长期受到马克思主义熏陶,对于实践美学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实践美学经过差不多两代学者的研究和探索,在许多观点上不断有新的补充和修正,它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使它避免了其它一些美学因为偏狭而丧失话语权的命运。但是,实践美学同样面临着许多挑战,前不久召开的关于实践美学的专题讨论会就清楚地表明,在一些基本理论问题上,实践美学还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需要进一步去完善。

实践美学是我们中国学者在美学上的重要成果,并且是可以在国际学术界发生影响的成果,所以我们都有责任珍惜它,维护它。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就自己的理解提出以下十个问题与实践美学讨论:

一、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

实践美学在冲脱了认识论的局限后,需要有一种哲学本体论的支撑,这一点,李泽厚意识到了,但是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没有哲学本体论,马克思主义美学从来都是认识论美学,所以他借鉴康德和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些提法,提出了“人类学本体论”这个概念。同时他还提出了“工具本体”和“心理本体”这样的一些概念。刘纲纪不满意李泽厚在哲学本体论上的非马克思主义倾向,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哲学本体论,这种哲学本体论就是“实践本体论”或“实践批判的本体论”。刘纲纪还注意到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称为“社会存在本体论”,并且表明了自己不同意的意见。刘纲纪对卢卡奇的观点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这里暂时不去讨论。蒋孔阳同样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但是没有做深一步的讨论。现在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究竟有没有本体论?如果有,是不是可以用“实践本体论”或“实践批判本体论”来表述?如果用它来表述,就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如何理解“实践”这个概念,这个问题我们下面再谈;一是如何处理具有本体意义的自然界的问题。“实践本体论”能不能将包括自然界在内的整个存在从本体意义上统摄起来?我以为,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表述为“工具本体论”更为准确些。因为工具是人与自然的统一,是目的性与规律性的统一,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和尺度,也是全部社会实践的真正的根据和出发点。人与自然只有在工具的产生和发展的历史中才能得到最后的说明。当然,对于工具要有一个历史的理解,应该包括成为人类和自然物质交换的所有的物质中介。马克思讲,资本也是工具。

二、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概念

李泽厚明确地把实践理解为物质生产实践;刘纲纪长时期也是这么理解实践概念的,后期有了重要的改变,认为实践是:“人类在一切社会生活领域中使人的感性的本质得以生成和实现的活动,也就是人的感性的本质的自我实现、自我创造的活动”。蒋孔阳理解的实践概念更宽泛些,在他看来,人类的感性、情欲、情感和理智等一切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活动都属于实践范畴,因此,一般的欣赏和审美活动也是一种实践。但是,很显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讲的实践,首先指的是生产,而不是一般的感性行为;其次,指的是作为“历史中的决定性的因素”的生产,即“直接生活的生产”或“生命的生产”,包括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而不是诸如精神生产的生产。马克思和恩格斯正是从这样的实践概念出发,精辟地分析和论证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间的关系,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就两种生产问题,曾经有人质疑过刘纲纪,刘纲纪承认人自身的生产也是决定历史发展的动力,但是在他后来的所有美学著述中从没有给人自身的生产以应有的地位。人自身的生产,作为一种社会实践,在审美活动的生成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应该说是毋庸质疑的。人的审美情趣与一般高等动物对色彩、线条、形体的兴趣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仅仅是工具的使用,还有在共同劳作中形成的人类特有的两性关系是人得以超越一般高等动物具有人的审美情趣的原因。也就是基于这样的道理,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在美学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应也是不容忽视的。

三、关于人与人的本质力量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实践应该是人与自然间物质交换过程,是主体与客体双向性的交融和互动的过程,而实践美学往往强调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一面,忽略了人的受动性、受限制性的一面。无疑,马克思、恩格斯充分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但是,与唯心主义者康德、黑格尔不同,他们的肯定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因此,人既是“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又“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的感性、情感、情欲、激情也是人“真正本体论的本质(自然)的肯定”,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人的主体性不是先验的、抽象的主体性,而是以作为对象的自然界的存在为直接前提的主体性,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人在物质生产实践,即劳动中所获得的愉快,是人直观自己的本质的愉快,受动性对于人也是一种享受。实践美学在这个问题的理解上并不完全一致,后期的蒋孔阳对马克思的这些论点给予了较多的关注。

四、关于自然人化和美的本质

当实践美学用自然人化来解释美的本质的时候,在美与美的事物问题上始终存在着一种悖论。美是一种哲学的抽象,是一种精神现象;美的事物是经验的事实,是一种物质的存在。物质生产实践可以造就经验的事实和物质的存在, 因而可以为美作为哲学的抽象提供可能,但是并不能直接澄明或升华为一种精神或理念。在经验的事实或物质的存在与精神或理念之间还存在着相当长的距离,还有许多不可逾越的中介。蜘蛛织网,燕子筑巢,黄莺鸣叫也是美的事物,不过它们不能与人一起称作美的创造者,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活动是没有意识的,是不自由的。人的创造是有意识的,人的创造总包括一些经验以外的东西,包括人的认识、情趣和理想。但是,人的创造,作为一种客观化了的具体的物质存在与蛛网、燕巢、莺啼,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它们总是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过去的经验联系在一起,是已有经验的体现,是个别的、有限的,而美,作为一种哲学的抽象,作为一种精神理念,是普遍的,无限的,在美中凝结的不仅仅是人类已有的经验,而且是人类对自然和人生,对现实与理想的伟大憧憬,它是经验的,也是超验的,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它是人的生命中一种永远挥之不去的情结。

五、关于美的形式和美的内容

这个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实践美学的问题。黑格尔美学的主要贡献之一是对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分析和论证,主要弊病之一是把这种分析和论证运用到美学上来,认为美也有内容和形式的区分。不唯是艺术,世上一切具体的实在都可以有内容和形式的区分,惟有作为哲学抽象的概念,特别是最高概念是不可以这样区分的。真、善、美就是这样的概念。李泽厚讲,“就内容讲,美是现实以自由形式对实践的肯定;就形式言,美是现实肯定实践的自由形式”。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同语反复。我们不妨这样提问: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作为一篇散文可以有内容和形式之分,但是,它的美也有内容和形式之分吗?武松、鲁智深作为具体的人物形象可以有内容和形式之分,他们的美也可以有内容和形式之分吗?黑格尔曾谈到,有限的知解力是无法理解美的。实践美学就是试图将无限的美诉诸有限的知解力。有限的知解力之所以不能理解无限的美,是因为它必须借助分析综合的方法,将事物分解开来,然后再综合在一起,从局部到全体,从个别到一般,而美因为是无限的,所以无法分析和综合,美要求诉诸一种更高的智慧,即理性,要求诉诸直觉、顿悟、体验,要求整个心灵和生命的投入。

六、关于美的规律和审美活动的起源

马克思讲人的劳动和动物的“劳动”的区别之一是人“按照美的规律造型”。实践美学根据这句话和“劳动创造了美”这个短语,认定马克思把物质的生产劳动当作一切美的本源。但是,“劳动创造了美”,显然是在讲异化劳动,而不是讲美的起源;按照美的规律造型是在讲劳动的特性,也不是讲美的起源。而且用按照美的规律造型来论证美起源于劳动,在逻辑上显然是有矛盾的,既然劳动是按照美的规律造型,那就是说美的规律只是体现在劳动中,而不是产生在劳动中。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杨恩寰设定了一个“前人类的劳动”,认为美的规律应该起源于前人类的劳动,但这只是一种折中的说法。蒋孔阳从人类是个“自组织、自调节、自控制”的系统的角度,为解决这个矛盾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较为可取,但已和“劳动创造了美”没有关系。在美的起源问题上,应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两种生产论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一方面是生活资料的生产,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这两种生产的相互渗透和交互作用,使人既改变了人和自然的关系,自然成为人类可以利用、改造和欣赏的对象;也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形成了家庭、宗族、阶层和各种社会交往的形式,造就了人类特有的爱、同情、尊重等的感情。同时,还应借鉴达尔文等的进化论,以便从人的进化过程中探讨人对某些色彩、形体、声音的兴趣与某些高等动物的性选择兴趣之间的生物学的联系。因为美的本源不仅是美的客体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审美主体的问题。

七、关于自然美的地位与意义

从谢林、黑格尔、佐尔格以来,美学就把研究的重心放在艺术上,认为艺术美高于自然美。实践美学也未能例外。实践美学同样认为,艺术美是自然美(社会美)的反映,但艺术美融入了艺术家的思想感情并经过艺术家加工了的,艺术美是艺术家审美意识的物态化,是美的集中和典型的体现。可以看出,在这个问题上,实践美学没有跳出哲学认识论的框架。如果不是从认识论,而是从本体论或生存论出发,如果看到审美活动是人的一种生命活动,自然美是人对与自己生命攸关的自然界的一种意识和情趣,是人和自然之间和谐统一的象征,而艺术不过是用来调节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间)关系的一个中介,那么就会意识到所谓艺术美高于自然美的说法,只不过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不自觉地流漏。不错,艺术美是较为集中的,而自然美是分散的,但是,是不是集中的一定比分散的更美?我们是更喜欢一览无余,还是喜欢层出不穷呢?艺术美比较精致,自然美比较粗糙,但是,在我们看惯了精致的东西后,不是更喜欢粗糙的、朴实的、原始的、甚至怪诞的东西吗?艺术美一经创造出来就不再变化,具有恒定性,自然美却随着岁月的流失和季节的变化而不断改变着自己的面貌。但是,真正具有永恒价值的艺术美是很少的,而自然美正因为其日新月异,变幻莫测而受到人们的永久的青睐。自然美的优长是与它的存在融为一体,并且始终环绕着人类,成为人类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而艺术美却只是作为自然美的补偿和延伸的“第二自然”。自然美的问题,尤其在今天,是美学面临的真正具有现代性的课题。

八、关于艺术与美

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美看作艺术的本质和目的,实践美学延续了这样的提法。由于实践美学的推动,这种观点几乎成了不容质疑的公理。但是,这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美学基本原理的。马克思明确说,艺术是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一种精神生产,这就是说,艺术总是要表现和传达一种对世界的认识;总是要表现和传达一种政治、宗教、道德的观念,总是要作为一种价值介入到人们的经济生活中,成为社会经济总体的一个部分。真正的艺术从来不是为了美而创作的,即便是那些高喊“美是艺术的唯一目的”的19世纪西方唯美主义者也是如此。在中国,屈原、陶渊明、杜甫、李白、陆游、辛弃疾、曹雪芹,直到鲁迅;在西方,荷马、埃斯库勒斯、但丁、莎士比亚、密尔顿、席勒、歌德、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直到卡夫卡,哪一个是为了美而创作,又有谁是单单为他们的作品中的美所打动的呢?艺术无疑要给人以审美享受,但是,这并不是艺术的本质和目的,就像人都要讲究美,美并不是人的本质和目的一样。

九、关于美和自由

李泽厚的美学许诺给人们提供一个审美的“乌托邦”,一个“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刘纲纪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人的自由和个性才能的发展是受限制的,只有在审美活动或艺术中人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人的个性才能才会获得充分的发展。审美自由问题是个老话题。康德、席勒幻想通过审美或艺术实现人的自由,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在现实中实现自由的可能;王国维与朱光潜同样看不到这种可能,不过他们不愿去侈谈审美或艺术的自由,而只是把它看作是一种从苦难中获得解脱的途径;一种“避风息凉”的方式。实践美学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还没有王国维和朱光潜清醒,而直接承袭了康德和席勒的观念,这就背离了作为它的基本出发点的实践唯物主义原则。审美活动或艺术如果给人以自由,也只是短暂的和虚幻的,而自由对于人说来属于现实的生存境遇的问题。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来不认为审美活动或艺术可以给人类带来自由,他们的全部学说可以说都是与这种论调相敌对的。

十、关于美学学科的性质

对照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比较强调美学的科学性,而不太关注美学的意识形态性。李泽厚多次表示,美学应该放弃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和批判性,成为能够用数学方程式来表达的那样精密的科学;刘纲纪虽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表述上采用了“实践批判本体论”,但是他理解的批判,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同,实际上是物质地改造的意思。美学是一门人文科学,同时有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这两方面是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是建设的,也是批判的,对精神文化领域各种不健康的、庸俗的东西的批判永远是美学的一个重要的课题。不可能设想,只靠所谓的“积淀”,就可以拯救人类的灵魂,完善人的本性。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讲的实践美学,主要是指李泽厚在《批判哲学的批判》、《美学四讲》中表达的美学,刘纲纪在《艺术哲学》等著作中表达的美学,以及蒋孔阳在《美学新论》中表达的某些美学观点。李泽厚后来游离于实践美学之外,他所谈论的与实践美学已经相距很远;刘纲纪则始终坚守在实践美学范围之内,不过他没有停止对美学基本问题的反思,在他后期的一些论述里,通过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比较,给自己,也是给实践美学提出了若干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蒋孔阳虽然在许多观点上与李泽厚、刘纲纪比较接近,但是,他在“美在创造中”、“美是恒新恒异的”、“美是多层累的突创”等命题中就美的本质问题表达了完全不同的全新的见解。实践美学正在走向成熟,我们期望实践美学在他们及后来一些年轻学人的努力下有更多的新的建树。

 

(来源:《吉首大学学报:社科版200504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