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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学敏】20世纪以来的自然美问题研究

“自然美”概念大约是在20世纪之初与美学学科一起乘着西学东渐之风进入中国人的学术语汇中的。作为一个美学问题。自然美与百余年来的中国现当代美学史结伴而行,在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甚至成为备受关注的第二焦点;作为一个经典范畴与基础性课题,自然美问题也一直构成了国内美学原理学科及其教材建设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走进新世纪,随着被认为与自然美问题紧密关联的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研究在国内外日渐升温,原本常态化的自然美问题似乎再次赢得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学术制高点。本文即对国内自然美问题研究进行再认识,以反思20世纪以来关于自然美问题的研究现状及其存在的问题。

一、20世纪以来国内自然美问题研究的四个阶段

依据标志性的政治事件、自然美研究本身所关注的问题及其特点,可以将20世纪以来国内的自然美问题研究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20世纪前半叶(50年代以前),此乃自然美问题研究的起步阶段。在此阶段早期,自然美概念即与美学学科一起作为一个美学问题进入中国人的学术视野。如王国维于《红楼梦评论》(1904)和《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1907)等文中就在与“艺术之美”相对的意义上运用了“自然之美”概念,且认为前者优于后者。① 此后,自然美概念与问题不断受到关注。1915年版《辞源》的“美学”条目中曾介绍到“自然美”概念:美学是“就普通心理上所认为美好之事物,而说明其原理及作用之学也。以美术为主,而自然美历史美等皆包括其中”。[1] 不过,由于先天性地受西方艺术哲学美学、文艺美学甚至艺术学美学等观念的影响,自然美问题研究往往仅只作为一种虽与艺术美并列但重要性远不及后者的美的类型进入研究者的论域,并未获得自己的学术独立性,因而整体上处于被忽略的状态。②

尽管如此,自然美作为与美的类型之划分、美的诸种类及其相互关系等密切关联的美学问题,在极少数研究者的论文、论著或西文译著中仍然得以讨论。比如,华林在《自然和艺术之美》一文(《艺术文集》,上海大光书局,1927)中就较为具体地比较了自然美与艺术美之差异,并提出“自然之美乃幼稚之美”的看法;[2](P3537) 陈望道的《美学概论》(上海明智书局,1927)第一章第二节(“美底的种类”),朱光潜的《谈美》(开明书店,1932)第七章(“美与自然”)、第八章和《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第九章(“自然美与自然丑”)、第十章,蔡仪的《新美学》(上海群益书店,1947)第四章第二节(“自然美、社会美与艺术美”)更是集中论述自然美问题的专门章节;黑田鹏信的《美学纲要》(俞寄凡译,商务印书馆,1922)、克罗齐的《美学原论》(傅东华译,商务印书馆,1931)、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周扬译,延安新华书店,1942)等译著中也有对自然美问题的重要论述。其中,朱光潜尽管持文艺心理学的美学观,仍较具体地探讨了自然美的含义及其与艺术美的关系,以为自然美其实是把自然加以人情化和艺术化的结果,故仍然是一种艺术美。蔡仪则针锋相对地指出自然美是不参与人力的纯自然产生的事物的美,是自然物本身的美。朱、蔡二人的著作最能代表这一阶段自然美研究的成果,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也毋庸置疑地对下一阶段的自然美问题讨论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奠基意义,委实功莫大焉。

第二阶段:20世纪5060年代(建国后至“文革”前),与此阶段第一次美学热中的“美的本质”大讨论相联系,可谓自然美问题研究的本质论阶段。且获得仅次于美的本质问题的显赫地位。此阶段仍无自然美问题研究专著问世,专门探讨或论及自然美的论文则大量见诸报刊。根据有关工具书及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提供的要目可知,仅公开发表的题含“自然美”概念的文章就约有近20篇,如伍蠡甫的《画家对自然美的看法》(《文汇报》1957418)、张庚的《桂林山水——兼谈自然美》 (《人民日报》195962)、李泽厚的《山水花鸟的美——关于自然美问题的商讨》(《人民日报》1959714)、庞安福的《自然事物的美学意义》(《新建设》1960年第3期)、朱光潜的《山水诗与自然美》(《文学评论》1960年第6期)、汪宗元的《自然美与美感的同一性》(《朔方》1961年第9期)、[美]格林的《论艺术美和自然美》(蒋孔阳译,《国外社会科学文摘》1961年第11期)、伍蠡甫的《试论我国古代山水画对自然美的处理》(《学术月刊》1962年第3期)等等。标题中不含自然美概念但明确论及自然美问题的文章也不在少数。以文艺报、新建设编辑部编选的六集《美学问题讨论集》 (19575月至19643月)收入的85篇文章③ 而论,其中在不同程度上正面论及自然美问题的就有50余篇,占到论文总数的六成以上。

可以说,参与这一时期美学论争的主要代表人物如朱光潜、蔡仪、李泽厚、高尔太、吕荧的诸论文(不管题目中有无“自然美”概念),差不多均包含有对自然美问题的看法。集中表明上述诸家自然美观念的代表性论文,除上面已提及的外主要还有朱光潜的《论美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哲学研究》1957年第4期)、《美必然是意识形态性的》(《学术月刊》1958年第1期)、《美学中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争》(《哲学研究》1961年第2期),蔡仪的《吕荧对“新美学”美是典型之说是怎样批评的?》 (《新建设》19579月号)、《李泽厚的美学特点》(《新建设》195811月号)、《朱光潜先生旧观点的新说明》(《新建设》19604月号),李泽厚的《论美感、美和艺术》(《哲学研究》1956年第5期)、 《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人民日报》195719)、《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学术月刊》195710月号)、《美学三题议》(《哲学研究》1962年第2期),高尔太的《论美》(《新建设》1957年第2期)、《论美感的绝对性》(《新建设》19577月号),吕荧的《美是什么?》(《人民日报》1957123)等。其他学者如洪毅然、王朝闻、蒋孔阳、姚文元、杨辛等的文章,也在参与美学论争中对自然美问题给予了一定关注。而自然美问题之所以在此阶段尤为引众人空前瞩目,是因为它被认为与美学论争中的“美的本质”问题即美的客观性与主观性问题研究紧密结合,从而成为影响美学根本问题解决的“绊脚石”。④ 自然美问题因而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一阶段美学大讨论中与美的本质问题密切相关的第二大热点问题。⑤ 大致与当时的“美学四派”相对应,关于自然美的本质实际也基本形成了四种主要看法:一是以蔡仪为代表的自然美的客观说,以为自然美美在客观事物自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属性及其典型性;二是以朱光潜为代表的自然美的主客统一说,以为自然美与艺术美一样也是主客观相结合的产物,实为雏形起始阶段的艺术美;三是以李泽厚为代表的自然美的客观社会说,认为自然美既不在自然本身,也不是人类主观意识加上去的,而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是一种客观社会性的存在;四是以吕荧与高尔太为代表的自然美的主观说,认为自然美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人的一种社会性观念,人的心灵是自然美的源泉。由于各方面的复杂缘由,大讨论结束前,李泽厚的自然美观跟随其美的本质观等看法一起已基本成为其中最有实力和势力的观点。

第三阶段:20世纪最后的大约20年(从“文革”结束至世纪之交),这可谓自然美问题研究获得独立并全面展开的阶段。由于学术界先后出现的《手稿》热、心理学热、方法论热、文化热等,以及美学界的所谓第二次美学热及美的本质、美育、中国美学史、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等热点问题的影响,美学研究问题不断多元化,自然美问题研究的独立性也随之大大增强,不再像50年代以前基本受制于美的类型问题从而成为艺术美的陪衬,像5060年代基本受制于美的本质问题而成为后者的附庸。自然美的研究课题及范围扩大,方法多样化,除自然美的本质问题外,其它诸多自然美的特征、起源、历史发展、欣赏、美育等问题也得到广泛而较深入的讨论,美学史上的自然美观念、自然美的应用性研究等也受到了一定关注,自然美问题在研究的深广度与方法上都有了较大突破。

从此阶段开始,自然美研究的特点之一是与美学(原理)学科及其教材建设结合甚密。随着王朝闻继“文革”前主编之后再度主编的建国后第一部美学教材《美学概论》(人民出版社,1981)的问世,自然美作为一种与社会美、艺术美并列(前二者又被统称为现实美)的美的类型其地位不仅得到进一步确立,自然性与社会性统一的社会实践说也越来越成为主导性看法。此后相继出现的大约一百多部美学原理教材一般均涉及自然美问题,且差不多逐渐在以李泽厚、蒋孔阳等为代表的实践美学的基础上达成共识:自然美是以自然物为对象的美,是指那些经由“人化”而体现“人的本质力量”,为人的感官所感知,并能引起人的精神愉悦的自然现象的美;自然美只有对人才有意义,自然对于人能成为美的根本是由于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依据改造过的自然、未经改造的自然和作为人类象征的自然,自然美一般被具体分为相应的三种类型;自然美的特点是美在形式,具有不确定性、象征性等等。⑥

本时期自然美问题研究的论文数也空前增长。根据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从1980年至199920年间发表的篇名中含有“自然美”、“自然审美”、“自然美学”检索词的论文共计约335篇,在总数与年平均数方面均高于其它几种审美或美的类型(参见下文统计表)。其研究内容大致可分为:(1)自然美本身一般原理的理论性研究,涉及自然(审)美的发生、产生、本质、特征、欣赏、美育等问题,约占全部论文的四成有余;(2)对于自然美理论观念与自然(审)美意识的历史性研究,其中有关中国美学史的自然美问题或问题史研究所占比重更大,也有少量涉及中外自然美观念比较研究,其中被研究的热点历史时段是中国魏晋六朝,被集中研究的美学家主要是黑格尔、老庄(道家)、马克思和康德等,此类约占全部论文的近一成半;(3)艺术中的自然美问题研究,涉及作家、艺术家(如陶渊明等)的文学、艺术作品(如楚辞)中自然美意识的分析、鉴赏性研究等,约占全部论文的一成多;(4)自然美的应用性研究,涉及对具体自然景物的审美鉴赏,关于实用工艺美术、日常生活及职业活动中的自然而然的自然美追求等问题,约占全部论文的近三成。⑦

也只有到了这一时期,中国大陆第一部自然美问题研究专著——严昭柱编著的《自然美》(系蔡仪主编、漓江出版社出版的10种“美学知识丛书”之一,1984)方才问世。继这本不足5万字的普及性的小册子四年之后,同作者又出版了21万字的《自然美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后书凡七章,全面论述了自然美的概念、根源、本质和规律、分类或类型(占了三章)及综合形态,可谓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美专著,有其不可忽视的学术史意义。但此书由于整体上仍然是蔡仪客观论的自然美思想的详尽发挥版,故而在实践美学观逐渐占领自然美观念的背景下,并未产生多少影响。产生较大影响的当属李丕显的《自然美系统》(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此书主要以80年代李泽厚的自然美观念立论,全书共十章,前三章分别讨论了自然美的本质、根源、产生中介,占全书一半篇幅的中间五章主要基于中国的自然美审美意识史及其个案研究讨论了自然美的萌芽产生、分化独立、完善成熟及其历史演进,最后两章则分别从信息论与系统论讨论了自然美的形式美及自然美的系统与层次。此后,出版的自然美著作大致有十余部,或许由于美育问题受到充分重视、当时旅游业兴起及对自然景物的审美需求日渐增强的促动,其中大部分是侧重自然美欣赏的普及读物。⑧ 另有两部专题探讨中国自然美观念的《中国自然美学思想探源》(魏士衡著,中国城市出版社,1994)和《中国古代自然美史》(陈颖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也值得一提。两书作者虽非专业美学研究者出身,却分别对中国古代自然美学思想和自然审美意识进行了深入而有益的专题探讨,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相关学位论文有薛载斌的《大自然的审美经验及其一般特征》(硕士,北京大学,1989)一篇;还有若干部自然美或与自然美问题紧密关联的山水审美论文或专著集,如伍蠡甫主编的《山水与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范阳、黄贯群主编的《山水美学研究》(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谢凝高的《山水审美:人与自然的交响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和范阳主编的《山水美论》(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等。

另外,相对于大自然的美(与艺术美等相对)这一流行的自然美观念,另一种重要的自然美观念——自然而然的美或自然为美、美在自然(与人工雕琢美相对)从这一阶段开始既受到众多实际应用美学工作者及研究者的重视,也受到不少理论研究者从不同角度的关注。后者如吴汝煜的《谈我国古代诗论中的自然说》(《文艺理论研究》1980年第3期)、[日]目加田诚的《中国文艺中“自然”的意义》(贺圣遂译,《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2辑)、李文初的《说“自然”》(《文艺研究》1985年第3期)、吴功正的《以天籁自然为美的老庄美学》(《黄淮学刊(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李春青的《论“自然”范畴的三层内涵》(《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等,这些论文为下一阶段有关此问题的专著之问世奠定了基础。

总体而言,尽管自90年代以后一直有诸多“后实践美学”的不断质疑与挑战,但这一时期的自然美研究及其基本观点仍然不出占据主流地位的实践美学之框架,作为一种美的类型的自然美的本质(实为根源)因之也大体被统一在基于马克思的自然人化思想的社会实践观之上。以此而论,此阶段亦可称为自然美研究的实践论阶段。

第四阶段:世纪之交以来的八、九年,是自然美问题研究继续受到关注以至有所升温,并出现新的转机、获得深化的阶段。进入新世纪,国内自然美研究继续受到关注。是因为自然美作为一个经典论题并没有失去其研究价值,它仍然保持着其原有的一些研究问题与内容;有所升温,是因为伴随被认为与自然美关系密切且蔚为风潮的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研究,自然美问题的地位日渐上升,甚至再次成为被关注的一个焦点;出现新的转机、获得深化,是因为自然美研究会在上述机遇与挑战并存的背景下,重新反思真正属于自己的基本问题,从而获得新的发展。下面着重谈谈这一阶段的研究。

二、世纪之交以来国内自然美问题的研究现状

关于世纪之交以来国内自然美研究的基本状况,笔者设计了一个统计表,搜索了题含“自然美”、“自然美学”、“自然审美”及与其有一定相关性的三组美学概念的论文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的有关数据,试图借此反映自然美问题在当下国内美学研究中的受关注程度。

从表中通过纵向比较,可以看到从2000年以来的八年间国内发表的篇名中含有“自然美”、“自然美学”、“自然审美”的论文共计约331篇,大致与前一时期20年的论文总数基本相当;年平均数比前一时期均有程度不等的明显增加,其中“自然美学”与“自然审美”论文年均增幅均达4倍多。从横向比较看,“自然美”类论文的年均数与其它诸多相关美学问题如“形式美”、“文艺美学”和“艺术审美”等的论文年均数的确均有很大差距,但从2005年以来三年论文总数与2000年以来八年论文总数之比来看,“自然美”论文在同组中最高,超过了其它三种; “自然美学”的论文比重,低于“社会美学”论文,但均高于其余五种。这表明自然美问题在近三年间的受关注程度已经大大提升,成为当前国内美学研究中名副其实的热点问题之一。

从研究内容看,近八年间的300多篇自然美问题研究论文大致仍然延续了前一阶段的问题,也基本可分为四大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历史性研究与艺术中的自然美问题研究的论文数基本与前一阶段一样均占全部论文的一成多,或许由于美学界的注意力集中于比较时兴的生态美学和环境美学研究之故,一般理论研究与主要为非美学界的研究者所从事的应用性研究论文占全部论文的比例较之前一时期发生了大的变化:前者由四成有余减为一成半多,而后者则由近三成上升为近一半。或许可以说,自然美本身的研究正经历着一个由内向外、由理论向实践的应用性转向。

据笔者在国图和中国期刊网等网站的检索、统计,2000年以来,国内出版的自然美问题研究专著有章启群的《论魏晋自然观——中国艺术自觉的哲学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蔡钟翔的《美在自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彭锋的《完美的自然——当代环境美学的哲学基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丁来先的《自然美的审美人类学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赵志军的《作为中国古代审美范畴的自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刘成纪的《自然美的哲学基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六部⑩,论及自然美问题的学位论文有姜玉敏的《自然美的人性启示:兼谈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自然美思想》(硕士,河北师范大学,2000)、宋凤娣的《魏晋南北朝自然审美心理研究》(博士,山东大学,2001)、姜晓云的《论(文心雕龙)中伦理美和自然美之对立与融合》(硕士,南京师范大学,2001)、刘东阳的《自然美:从本质论走向生态论——当代中国自然美研究的一种考察》(硕士,首都师范大学,2007)四篇。

这些著述无论在数量(年平均数)上还是在内容深度方面都比前一阶段的自然美研究专著有了一定的突破与提高,可以说标志着国内的自然美问题研究开始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比如,在其中涉及到中国美学中的自然美范畴与研究现状的7种著述中,《美在自然》在传统美学范畴的框架内对中国古典美学中核心范畴“自然”或“美在自然”观的历史演变轨迹与美学内涵、制约因素、相关范畴等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诠释,可谓一个多世纪以来深入研究中国古典自然美观念的一部重要的开山之作;《作为中国古代审美范畴的自然》则主要以文化史观,从中国儒家、道家、禅宗、世俗文化和文学艺术等方面,进一步考察了作为审美范畴的自然或自然为美观念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普适性,是继《美在自然》之后深入研究中国古典自然美观念的又一部重要著作。上述二书使中国美学传统中有别于大自然的美但又与之相关联的自然而然的美这一自然美观念得以清晰彰显,对我们重新理解、确定自然美概念,建立真正的自然美学意义深远。

如前述统计表所示,进入新世纪后的八年间,被认为与自然美问题密切关联的“生态美学”和“环境美学”引起了研究者的极大兴趣,二者的论文年平均数比前一阶段分别有80倍和5倍多的增加量。从近三年论文总数与近八年论文总数之比来看,两种研究的论文比重,也均高于“实践美学”等三类。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作为当前国内美学研究中的热点问题由此即可见一斑。不过,同是当前国内倍受关注的两个热点问题,环境美学研究早于生态美学研究十余年,但人们付诸前者的热情明显不及后者。近三年论文总数占近八年论文总数百分比相差近8个百分点的情形,也表明生态美学在当前要比环境美学更受青睐。

关于当下的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的主要内容,这里介绍其中两位代表人物的看法。国内当前特别着力于生态美学研究的曾繁仁以为,生态美学并非一门独立的美学学科,而主要是一种崭新的美学观念,它最重要的理论原则是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整体主义,其自然美观念倡导“生态自然之美”,“力主自然与人的‘平等共生’的‘间性’关系,而不是传统的认识论美学的‘人化自然’的关系”。[3] 一直关心自然美问题、当前又尤其致力于环境美学研究的陈望衡认为,环境美学是一门应用科学,“是研究环境的美学价值的学问,它既是整个环境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又是美学的分支学科”,其理论基础“就是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4] 目的则在于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提高人类的生活质量。当然,关于这两种美学的各方面都还存在很大争论,有关观点也存在不小的分歧,但关于二者的所有讨论差不多皆涉及到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或审美前景问题却是共同的。可见,两种美学与自然美问题确实存在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当代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的流行,对于原本常态化的自然美研究显然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力。有论者曾就此指出,在生态美学、景观美学、环境美学“对自然的审美考察中,出现了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现象,即自然美这一经典概念反被大多数研究者遗忘。有人甚至认为,生态美的出现已预示了自然美的死亡”。论者还因此提出了“自然美在当代美学中是否仍具有理论生命力,它进入当代学术话语时遇到的难题是什么”等问题。[5] 我们以为,对盛行当前的两种美学从自然美问题视角做出积极回应无疑是必要的,但正如前文有关数据已经表明的,自然美研究并非如此充满危机。在国内生态美学和环境美学研究正日渐兴隆的大背景下,传统的自然美问题对一部分美学研究者的确失去了吸引力,但自然美自身及其研究的价值却依旧存在,自然美及其问题的研究并未死亡也不会死亡,只是非美学界比美学界愈发直接关注自然美问题罢了。另外,从生态与环境问题切入自然美研究未必不是一件有益之事,关键是自然美研究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真正需要去解决的基本问题。

应该说,生态美学、环境美学同自然美学的确有共同关注的自然美问题,但它们毕竟属于不同的论域。不过,鉴于尤其是生态美学在当代对实践论美学自然美观念的批判倾向及其对国内自然美研究的突出影响之事实,新世纪以来的自然美研究也可称之为自然美研究的生态论阶段。

三、国内自然美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

综上所述,自然美研究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美学发展史中受到了相当的重视,有大量相关论文与不少专著问世,也取得了很多重要的研究成果。但上述研究在给人启迪的同时,也让我们对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

第一,对自然美概念一直缺乏合乎逻辑的有效界定,其内涵常常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从而直接影响了整个自然美问题研究的学理严密性。绝大多数情况下,自然美概念只是被普遍使用,而没有得到明确界定和说明。这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认可“自然美即自然事物或现象的美”这个简单明了、顾名思义式的定义,事实上,这也是常常被写进美学教科书或工具书中的定义。(11) 即使是质疑此概念并试图重新界定它的美学家仍不免再次陷入新的困境。(12)因而,在很多论著中,自然美概念往往处于暧昧不明或在主观与客观之间犹疑不决的状况中。由于对其构成语素“自然”与“美”的不同理解而带来的自然美的多重涵义及其相互关系更未被仔细明辨、分梳。出现上述问题的直接原因在于很少有人深入追问自然美作为一个概念存在的依据究竟何在,或者说尤其是它作为一种美的类型的划分标准究竟是什么。另外,从古典美学关心的“美是什么”而非从现代美学关心的“审美如何”出发来切实思考美的分类问题,也是产生上述现象的原因之一。

第二,针对自然美范畴本身的概念或观念史、问题史的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并不多。以往的研究在不同程度上对中西美学史上有代表性的美学家的自然美观念均有涉及,甚至不乏切实的比较性研究,关于中国自然美、自然审美、自然美学史的著作也已经有好几部,但至今仍未出现一部真正的自然美观念史的综合性著作。中国古典美学史中侧重内在自然的自然美观念(自然而然的美)与西方美学史中侧重外在自然的自然美观念(大自然的美)、现实生活及艺术中所追求中的自然美观念与专业学术话语中的自然美观念基本处于一种割裂状态,其问题性更是未能得到特别关注和清理。(13)

第三,关于自然美的一般理论性研究的问题意识不强,一门研究自然审美活动的美学分支学科——自然美学之建立仍然尚待时日。国内自然美问题的研究史表明,尽管关于自然美的一般理论研究论著已经不少,但在自然美经常被艺术中的自然美、美的本质、生态美或环境美等其它美学问题所遮蔽的情况下,真正属于自然美研究的基本问题往往显得模糊不清。事实上,自然美概念本身反映的是人的一种自然观,此自然观本质上又反映了由人的自然审美活动所体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可以说,自然审美活动或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正构成了自然美研究的基本问题。这样,合理、有效地界定、使用“自然审美”概念,研究自然审美的基本规律,进而真正建立起有别于艺术美学及当前非常时兴的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自然美学”意义更加重大,因为这会使自然美的问题性更加显豁从而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从前面的论文数量统计表不难看到,“自然美”概念的流行程度并不逊于“艺术美”,但作为处于同一理论坐标上的概念,“自然审美”与“自然美学”长期以来却远没有像“艺术审美”与“文艺美学”一样得到普遍运用。

笔者以为,导致上述问题出现的深层原因同国内美学理论研究方法上的某些风气不无干系。比如轻视基本概念、基本问题与基本原理的学理性研究,一味地追新逐异,崇尚学术热点;缺乏认真辨析、界定基本概念的习惯,不假思索地使用甚至滥用理论术语等等。可以预见,研究方法与作风上的改进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不只是可以让自然美难题摆脱研究困境,也会促使整个中国美学迈上一个新台阶。

【注释】
参阅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4212337页。由此可见,作为中国20世纪美学开创者的王国维也是目前所知的汉语学术界最早使用“自然美”概念的学者。
在文艺美学丛书编委会编的《美学向导》(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蒋红等编著的《中国现代美学论著译著提要》(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及林同华主编的《中华美学大词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等书中提供的1949年前美学论文、专著及译著要目中,找不到题含“自然美”概念的论文、论著,即是证明。
据杉思的《几年来(19561961)关于美学问题的讨论》(《哲学研究》1961年第5期),仅从1956年展开美学大讨论到19618月底,“五年以来写文章参加讨论的约七十余人;共发表讨论论文约一百六十篇左右”(新建设编辑部编《美学问题讨论集》第六集,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395页)。准此,收入六集《美学问题讨论集》的文章就占到这一时期文章总数的一半有余,因而总体能说明当时的美学研究状况。
“绊脚石”语出朱光潜的《美必然是意识形态性的——答李泽厚、洪毅然两同志》(《学术月刊》1958年第1期):“最近一年的美学讨论证明了‘自然美’对于许多人是一大块绊脚石,‘美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也就是由于这块绊脚石的存在。” (引自《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01页)
参阅杉思《几年来(19561961)关于美学问题的讨论》:“美学论争的第二大问题是自然美问题。这问题实质上是与上述美学的哲学基础问题紧相联系在一起的。一直也是争论的焦点。” (《美学问题讨论集》第六集,第416页)按:“上述美学,的哲学基础问题”指“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 (同上,第396页)。
参阅刘三平《美学是如何被讲述的?》,《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据刘氏研究,从1980年至200323年间国内出版的美学原理著作共242册,其中标准型原理著作共127册,而讲述包括自然美在内的美的形态的标准型美学原理著作共111册,占总数的87.4%。
整体而言,此阶段研究论文关于自然美的基本观点大致与原理性著作一致。发表于早期的如陈望衡的《简论自然美》 (《求索》1981年第2期)、蒋孔阳的《浅论自然美——学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体会》(《文艺研究》19832期)等堪为代表,且均收入伍蠡甫主编的《山水与美学》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可参阅。其余由于数量众多,限于篇幅,加之检索方便,不一一列举。
如刘隆民的《山川花鸟的情韵——自然美》(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张道葵的《自然美的特征与欣赏》(文津出版社,1990)、向翔的《自然美与人》(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杨树茂的《自然美的灿烂与辉煌》(中国经济出版社,1993)、王德明等的《造化钟灵秀:自然美漫话》(民主与建设出版社,1994)、罗筠筠的《自然美欣赏:山情水韵出自然》(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宇慧主编的《自然美与欣赏》(沈阳出版社,1998)等。
说明:(1)数据检索日期:2008722。(2)检索条件:检索项:篇名;总目录:全选;范围:全部期刊;匹配:精确。(3)表中第2列括号内数字是题含检索词论文在中国期刊网收录论文中出现的实际最早年份。
笔者2008514在国图用“自然美”作主题检索时,共得到93条结果(不计时间段),其中自然美学术著作实际仅19种(含3种学位论文),但题含自然美但实为美容美发技法的著作有42种,差不多占国图自然美主题书籍总数的一半。看来,当前美容美发界比美学理论界更加关心自然美问题。这一情况也再次证明了前文提到的自然美“应用性研究转向”。此种研究或许也颇能说明唯形式扮饰、审美时尚是求的当代审美文化的形式主义之表征,它也的确构成了当前自然美理论研究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
(11) 如“现实美的另一方面是自然事物的美,包括日月星云、山水花鸟、草木鱼虫、园林田野等等,一般称之为自然美”(王朝闻主编:《美学概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页);“自然美,自然事物本身的美。” (《辞海》1989年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31页)。自然美因此也被认为是“美学中最通俗易懂的问题” (伍蠡甫主编:《山水与美学》“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版,第437页)。对于前一例,如果不只是理解为语言表述上存在的疏漏的话,就会发现一种将自然美与自然事物本身常常混同为一的屡见不鲜的现象。
(12) 朱光潜甚至否认自然美概念的合法性,他说:“一般人常喜欢说‘自然美’,好像以为自然中已有关,纵使没有人去领略它,美也还是在那里。……其实‘自然美’三个字,从美学观点来看,是自相矛盾的,是‘美’就不‘自然’,只是‘自然’就还没有成为‘美’。……如果你觉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经过艺术化,成为你的作品,不复是生糙的自然了。” (朱光潜:《谈关》,《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87页)即使如此,朱光潜实际一方面说自然美“其实就是艺术美”,另一方面又说“自然美为许多最普遍的性质之总和”,“通常所谓‘自然美’就是指事物的常态”。 (同上,第494490489页,又参阅《文艺心理学》,同上,第143144页)且看当代特别关注自然美问题的一位学者的相关分析与新定义:“按照一般美学教科书的解释,自然美是现实生活(或自然界)中自然物的美。这一定义的正确性毋庸置疑,因为这种‘定义’只是被定义对象的同义反复。但仔细分析仍然可以发现,它故意模糊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什么是自然,一个是自然何以为美。在人类美学的背景下,自然即自然物,它的美来自于人的赋予。但在生态学的背景下,自然却是有机的生命体,它本身就具有独立的审美特质。由此,这一简单的定义依然有做出修正的必要,即自然美是生命之关,是自然界的有机生命体自身的美。” (刘成纪:《自然美的哲学基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297页)我们看到,新定义固然回答了论者认为不该模糊的两个问题,但除了把自然事物的范围缩小为自然界中的“有机生命体自身”外,与旧定义并无本质的区别,且范围的缩小给新定义带来了显而易见的不周延与似是而非之遗憾。
(13) 彭锋的《完美的自然——当代环境美学的哲学基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系20多年来第一部综合研究自然美相关问题的专著,对中西美学史上著名美学家的自然美观念亦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开掘。但为环境美学自然全美观念进行哲学辩护的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该书对自然美问题本身的研究。2006年山西教育出版社隆重推出了皆为三大卷的中西美学范畴史,但均未在充分吸收国内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自然美作为一个独立的重要美学范畴予以密切关注与深入研究。朱立元主编的《西方美学范畴史》选择了26个(组)概念对西方美学史上的美学范畴加以历时考察,“自然”被列其中,却未作美学阐释,作为西方美学史上一个重要范畴的自然美概念竟在此范畴史著作中付诸阙如。王振复主编的《中国美学范畴史》列入了中国美学史中的“自然”或“自然美”范畴,但只用了大约5页的篇幅在第二卷第一编第一章第五节“自然:一种审美的精神本体”中轻描淡写地匆匆带过。
【参考文献】
[1] 黄兴涛.“美学”一词及西方美学在中国的最早传播[J].文史知识,2000,(1).
[2] 胡经之编.中国现代美学丛编[Z].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 曾繁仁.当代生态文明视野中的生态美学观[J].文学评论,2005,(4).
[4] 陈望衡.培植一种环境美学[J].湖南社会科学,2000,(5).
[5] 刘成纪,杨道圣,阎国忠,陈望衡.《当代学术语境中的自然美问题(笔谈)》“编者按”[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4).

(原载《学术研究》200810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