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峰】从《泰》《否》卦辞及《周易》卦序解读先秦思维逻辑
一
《泰》卦辞曰:“小往大来,亨,吉。”《否》卦辞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第346页)[1]其中“小往大来”、“大往小来”是理解《泰》《否》两卦的关键,对此历史上习惯从乾坤的阴阳性质来解释。如《泰·彖》曰:“内阳而外阴”,《否·彖》曰:“内阴而外阳。”《周易集解》引虞翻曰:“阳息坤,反否也;坤阴诎外为小往,乾阳信内为大来”,“阴信阳诎,故大往小来。”(卷第四)[2]孔颖达曰:“阴去故‘小往’,阳长故‘大来’”(上卷,第159页)[3],“阳主生息,故称‘大’;阴主消耗,故称‘小’。”(上卷,第168页)[3] 朱熹曰:“小,谓阴;大,谓阳。言坤往居外,乾来居内。”(第14页)[4]今人也多持此种看法。如尚秉和曰:泰 “乃阴在上,阳在下……爻在外曰往,在内曰来。”(第75页)[5]金景芳曰:“《周易》以阳为大,以阴为小,向上叫往,向下叫来。泰卦三阴爻在上,三阳爻在下,故云小往大来。”(第145页)[6]黄寿祺、张善文曰:“小往,指阴爻居外卦;大来,指阳爻居内卦。”(第105页)[7]
众所周知,《周易》作为先秦时秦最具抽象思维水平的学术代表著作,以阴阳作为万事万物抽象的本原,即“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上》),这从由纯阳爻组成的纯阳卦乾和由纯阴爻组成的纯阴卦坤作为卦序的起始可以证明(《系辞上》曰:“乾坤定矣”)。同时,作为万物本原的阴阳在《周易》中又往往以“小”、“大”来表示。如《乾·彖》曰:“大哉乾元”、“大明始终”;阴虽不直接以“小”称谓,但作为阳的对应一方(《坤·彖》曰:“至哉坤元”,《系辞上》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其用辞可为“小”,所以《系辞上》又讲:“齐大小者存乎卦”,这也是《泰》《否》卦辞用“小”(往大来”)和“大”(往小来”)表示阴阳的道理。《泰》《否》卦辞中的“往”、“来”则又反映了阴阳两种相反的运动,即《泰》、《否》中“小往大来”、“大往小来”反映了阴阳两种相反性质的运动。但是必须指出,作为世界多样性运动的终极形式(指在易作者的思维中)的阴阳运动,毫无疑问包括了认识或思维运动,并且直接映射出了先秦时期认识所达到的思维水平。
作为思维运动,“往”、“来”也反映了认识的过程。如《论语·学而》:“告诸往而知来者”,其中的“往”与“来”就反映了由已知推知未知的思维过程。(第34页)[8]墨翟对此也很重视,他曾引用古语说:“谋而不得,则以往知来,以见知隐,谋若此,可得而知矣。”(《非攻中》,第82页)[9]“已知”和“未知”、“往”和“来”,显然是认识的两种不同认识层面和过程。就人类普遍认识发展的逻辑顺序来看,先有对特殊(感性具体)的认识,然后再进到一般性的认识(抽象),再后是在一般性的认识之下达到对具体(理性具体)的认识,其认识的逻辑历程是:具体——抽象——具体。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把“大往小来”、“小往大来”看成是认识的不同层面的话,那么“小”、“大”就是这种不同认识层面出发的逻辑前提,反映出由特殊到一般和由一般到特殊的两种相反的认识逻辑顺序。“小”,《说文解字》中释为:“物之微也。”(第28页上) [10]所谓“物之微也”,是与一般规律相对而言,指具体的事物或认识。如《墨子·鲁问》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第284页) [9] 是说墨子对
二
关于《否》、《泰》两卦所放映的不同认识路径,从卦序亦可得到证明。
《序卦传》曰:“履而泰,然后安,固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固受之以《否》。”说明了《泰》《否》之间的前后相继的逻辑关系。《周易》六十四卦的编排顺序不是随意的,而是有深刻意义的。《周易》作为第一部系统的古代典籍,反映了古人对自然和社会认识的逻辑顺序。《说卦传》的“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即反映了一种逻辑顺序。《周易》卦序由孔子所作,孔颖达曰:“《序卦》者,文王既繇六十四卦,分上下两篇。其先后之次,其理不见,故孔子就上下二《经》,各序其相次之义,故谓之《序卦》焉。”(下册,第738页)[3]孔子作《序卦》是严肃的。张载曰:“《序卦》相受,圣人作《易》,须有次序……今欲安置一物,犹求审处,况圣人之于《易》!”(第206页)[13]说的是孔子作《序卦》必然是进行了认真地思考。从马王堆帛书《周易》《要》篇所记载孔子自称与占筮者不同,而是“观其德义耳!”(第225页)[14]来看,孔子对卦序的排列和解释一定是进行了严肃的理论思考,其所排卦序或是遵循古法排列或是遵循当时学术主流的观点,但无论是那种思考其留给后世的卦序反映先秦古人不同的认识过程和认识的逻辑顺序却是昭然若揭的。
《泰》《否》两卦在卦序中的地位也是很特殊的。我们知道,在传世本《周易》的卦序中,乾坤是排在首位的,这与《周易》产生于上古时代,其所蕴含哲学思想具有类似于西方哲学本体论性质相关。作为本体论哲学必然要以本体为根据推演出自然、社会和万物,《系辞》中讲“易与天地准”,“易与天地相似”,“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就讲明万物由天地乾坤起始的道理。那么作为乾坤变体的《泰》《否》自然也极为重要了。现今传世本《周易》的卦序是按照“二二相耦,非覆即变”(下册,第738页)[3]的原则建立的。这种排列方法,孔颖达解释为:“今验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变。覆者,表里视之,遂成两卦,屯、蒙、需、讼、师、比之类是也。变者,反覆唯成一卦,则变以对之,乾、坤、坎、离、大过、颐、中孚、小过之类是也。”(下册,第738页)[3]也就是说,在传世的通行本六十四卦的排列中,两两相对成一组。《泰》《否》正是一对偶组。《否》排在《泰》后,构成一对相覆关系,也就是相反的关系。关于《泰》《否》的特殊性,《易纬·乾凿度》云:“泰者,天地交通,阴阳用事,长养万物也。否者,天地不交通,阴阳不用事,止万物之长也。上经象阳,故以乾为首,坤为次,先泰而后否。”(第84页)[15]
从今本六十四卦的卦序排列来看,《易纬·乾凿度》的一段话很值得重视,其曰:“乾坤者,阴阳之根本,万物之祖宗也,为上篇始者,尊之也。离为日,坎为月,日月之道,阴阳之经,所以终始万物,故以坎离为终。咸恒者,男女之始,夫妇之道也。人之道兴,必由夫妇,所以奉承祖宗,为天地主也,故为下篇始者,贵之也。既济、未济为最终者……上经象阳,故以乾为首,坤为次,先泰而后否……下经以法阴,故以咸为始,恒为次,先损而后益。各顺其类也。”(第83-84页)[15]这里正好说明了六十四卦中乾坤、泰否、坎离、咸恒、损益、既未济六对“骨架”卦的重要地位,其义符合《说卦传》中“天地定位”一段话所展示出八卦建立的初始素材。《周易》作为一部思维严谨的经典,是那个时代思维的最高水平的反应。一部充满哲理逻辑的高水平的学术著作,并不是以感性具体开始,相反是以抽象作为逻辑起点,这就是《周易》卦序从乾坤开始的道理。黑格尔讲道:“逻辑理念的开始是由抽象进展到具体。”“开始思维时,除了纯粹无规定性的思想外,没有别的……无规定性的思想乃是一种直接性……先于一切规定性的无规定性,最原始的无规定性。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有’。”(第190页)[21]其实就像黑格尔这样具有深邃辩证思维的伟大哲学家,一方面对中国古代哲学抱有肤浅认识和偏见,另一方面又独辟眼光敏锐地注意到《易经》乾坤与兑艮、震巽在抽象水平上的不同,他说道:“我们是不会把天、雷、风、山放在平等的地位上的。”(第一卷,第120页)[22]黑格尔此说虽是对《易经》的误解,但是从反面说明了易作者以抽象的乾坤作为卦序起点的道理。因此乾坤作为逻辑起点并非是感性的具体,他们是对万物两两相对性质的抽象。《系辞上》曰:“乾,阳物也;坤,阴物也。”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过程,要以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来的一般作为思维的具体素材,这就是屯、蒙、需、讼、师、比、小蓄、履的道理。黑格尔虽然把这种排列误解为“从最抽象的范畴一下子就过渡到最感性的范畴”(第一卷,第123页)[22],但也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从乾坤到屯、蒙、需等是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如屯卦,一方面易作者考察了众多的具体事物,认为每当任一个具体事物始生之时,都是处于被压抑而至郁结不通状态,但同时又对这种情况作了一般性的总结,指出“屯者,物之始生也”的一般道理,为了说明这个一般的道理,孔子又以类举之,用“云雷,屯”(《屯·象》)的类同事例来具体说明。就思维对事物概括的抽象水平而言,“屯,物之始生也”显然要比“泰者,通也”的抽象水平低。其他诸如“蒙者,蒙也,物之稚也”、“需者,饮食之道也”、“饮食必有讼”、“讼必有众起……师者,众也”、“比者,比也”、“比必有所蓄”、“物蓄然后有礼”等,同样在思维的抽象水平上要比泰卦低。因此六十四卦虽然都是用阴阳两爻来表示的,但是他们所反映的认识路经与抽象水平是不同的。所以《乾凿度》讲泰否是“阴阳用事”,指明了泰否作为卦序“骨架”所达到的抽象水平要高于“骨架”以外的杂卦。《序卦传》指出:“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这是前文所述,否是泰的反命题。反命题是对正命题的展开和深化。这正如规定性是其对方的否定一样,是非常深刻的。黑格尔在讲到这一思想时指出:“一切规定性的基础都是否定。”“在定在中包含的否定的成分,最初好像只是隐伏着的。只有后来在自为存在的阶段,才开始自由地出现,达到它应有的地位。”(第203页)[21]可见,六十四卦序中由乾坤的简单(或潜在)规定性开始,到泰否的“阴阳用事”的升华,恰是思维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的体现。
那么,今本《周易》六十四卦序的这种排列是否能进行到底哪?泰否二卦体现了由乾坤开始,然后从屯到履亦即由一般到特殊的辩证思维过程,是对由屯到履八类具体思维认识过程的总结,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最终的完结,只是认识过程中的一个圆圈,它还作为下一个思维过程的逻辑起点在起作用。在今本六十四卦排列中,否之后是从同人到大过一共十六卦,然后上经以坎离二卦终。为什么从乾坤到泰否间隔八个卦,而从泰否到坎离间隔十六个卦哪?
由此说明,《易经》卦序排列大致上是符合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逻辑思维过程的,其间又交织着“正—反—合”的思维逻辑规则。但是必须指出,易作者虽然在对六十四卦序精心的安排中体现了辩证的逻辑秩序,但是用以解释的卦爻辞却并非都是抽象的,有些甚至是很具体的,这既是那个时代的局限性,同时也说明易作者的抽象思维不是彻底的和完全自觉的。但毕竟《易经》是产成于殷末周初的作品,其中的抽象思维水平是先秦时期中华民族的代表,同那个时代的其他民族的思维水平相比是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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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南开学报》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