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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年喜】试析塔尔斯基真值条件语义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

 

“塔尔斯基的名字特别是与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逻辑与元逻辑之间的区别,关于真理的语义学理论(the semantic theory of truth)”(约翰.巴斯摩尔,第447)。这两件事情对逻辑学和哲学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尤其是后者,它和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以及图林机与判定问题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逻辑在哲学方面的三大成果。在每一本以“现代西方哲学”、“语言哲学”或“分析哲学”命名的教材或专著中,我们都可以找到与塔尔斯基的真值条件语义学相关的内容。纵观国内学者在这一领域的研究,我觉得至少有两种提法是很成问题的,一是把T约定看成是“真语句”的定义,再有就是认为塔尔斯基的真值观是真理符合论。由于塔尔斯基的理论以及他所采用的分析方法,乃至他所使用的某些术语,对语言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语言逻辑这一学科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并且这种影响至今仍然持续着,所以,这两种错误的提法势必影响到人们对塔尔斯基真值条件语义学理论本身的理解,从而影响到对这一理论的正确评价,所以有必要加以纠正。

 一、T约定不是“真语句”的定义

 有人说,“塔尔斯基在类演算的语言中给出了关于真句子的定义,即著名的T约定(convention T)”(王路,第148)。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

 塔尔斯基关于“真语句”的定义是在“形式化语言中的真之概念”一文中给出的,在这篇文章中,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要为“真语句”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什么样的定义是令人满意的呢?在塔尔斯基看来,令人满意的“真语句”的定义必须在内容上是恰当的(materially adequate),在形式上是正确的(formally correct),二者缺一不可。

 T约定是与“内容的恰当性”相关的一个问题,塔尔斯基对内容的恰当性的说明是建立在T等值式的基础上的。T等值式指的是“x是真的,当且仅当p”这一等值式,其中“p”可以用语言中的任何由“真的”(true)这个词所指称的句子代替,“x”则可由这个句子的名称代替。有了T等值式就可以精确地说明什么样的定义在内容上是恰当的了:如果在一个关于“真语句”的定义中,所有T等值式都能被断定,并且所有这些等值式都能从这个定义中推导出来的话,该定义在内容上就是恰当的。T约定也是用来解释内容的恰当性的,对T约定塔尔斯基是这样描述的:“T约定:如果在元语言中所表述的‘Tr’这一符号的形式上正确的定义有下面的推论的话,将被称之为一个恰当的定义:⑴所有以如下方式获得的语句:在表达式‘xTr,当且仅当p’中,用所考虑的语言里的任何语句的一个构造描述名称替代符号‘x’,用这个语句在元语言中的译文替代符号‘p’;⑵所有‘对于任意x而言,如果xTr,那么xS’这样的语句(换言之,TrS)”(Alfred Tarski ,pp.187-188)。也就是说,T约定规定:在元语言中所表述的“Tr”这一符号的形式上正确的定义如果能推论出(1)和(2)中所给出的语句的话,这个定义就是恰当的。显然,T约定还是对内容的恰当性这一条件的一个说明,是对T等式的进一步的刻画,这一刻画正如塔尔斯基本人所表明的那样:“所要求的定义的目的并不在于明确说明一个用来表示新观念的熟悉的词的意义,相反,而在于把握旧观念的实际意义,因此我们必须十分精确地阐明这种观念的特征,使其足以让任何人都可以判别这个定义是否确实完成了它的任务”(塔尔斯基,第82)。这里所给出的只是一个判定标准,用以判定关于“真语句”的定义在内容上是否是恰当的。显而易见,它本身不是“真语句”的定义。

 塔尔斯基对“真语句”的定义是针对类演算语言而言的。类演算语言和类演算的元语言都是具有明确规定的结构的语言,可以保证所给出的定义在形式上是正确的。塔尔斯基先以定义的方式引进了一系列的辅助符号,紧接着又定义了语句、初始语句、后承、可证公式等,最后才借助于“满足”这一概念给出了“真语句”的定义:“xTr,即 x是一个真语句,当且仅当xS并且每一个类的无限序列都满足x(Alfred Tarski p.95)。这才是塔尔斯基对“真语句”所下的定义。塔尔斯基宣称,他已成功地对类演算语言做到了对日常语言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为“真语句”这个词构造了一个形式上正确且内容上恰当的定义。毫无疑问,塔尔斯基使用的是具有明确规定之结构的语言,并且是在类演算的元语言中定义类演算语言中的真之概念的,按照他本人对形式的正确性的要求,该定义在形式上是正确的。该定义在内容上也是恰当的,因为从T约定的意义上说,它的推论包含了T约定中所要求的所有语句。

 不难看出,塔尔斯基的真之定义尽管与T约定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它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不能完全等同的。

 二、塔尔斯基的真理观不是真理符合论

 塔尔斯基在“形式化语言中的真之概念”一文所创建的理论常被称为“真值条件论”、“真值条件语义学理论”。国内学者在评介这一理论时经常会谈到它与真理符合论的关系,有人说:“塔尔斯基的真理观完全是一种符合论”(徐友渔,第296);还有人说:塔尔斯基的理论的“基本倾向是唯物主义的,因为它强调一个语句的真理性取决于它是否与客观实际相符合” (涂纪亮,第286)。我觉得这里有两个问题人们没有弄清楚,一个是塔尔斯基的真值条件论与真理符合论的关系问题,还有一个是塔尔斯基究竟持什么样的真理观的问题。

 真理符合论是人类认识史上最古老的真理理论,其基本思想是:语句的真不在于它与其它语句的关系,而在于它与客体、与世界的关系,在于它与客体在世界中的存在状况的符合与对应。与事实符合即为真,否则为假。早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清晰地表述了符合论的观点:凡以不是为是、是为不是者这就是假,凡以是为是、以不是为不是者这就是真。在各种真理理论中,符合论的影响是最广泛的,它是人们对“真”的一种直觉看法,这种直觉看法似乎很明显是正确的,它看上去要比其它真理理论更具说服力,因而,塔尔斯基选择符合论作为讨论的基础。但我们要注意的是,他仅仅是以此为讨论的基础而已,如他自己所说:“在哲学家们的著作和讨论中,我们遇到过许多不同的真理和虚假概念,我们将指明哪一种是我们讨论的基础”(塔尔斯基,第83)。在他看来,关于真理符合论的各种表述,无论是亚里士多德的表述,还是其他人的表述,都不够精确和清楚,都可能导致各种各样的误解,他要做的就是为真理符合论寻求一种更加精确的表述。他在“形式化语言中的真之概念”一文中所做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目的。这就不难看出他的真值条件论与真理符合论的关系了:真值条件论是对真理符合论的重建。波普尔就说过类似的话:“塔尔斯基的最大成就,以及他对经验科学哲学理论的真正意义,是重建了关于绝对真理和客观真理的符合论”(波普尔,第320)

 “真值条件论是对真理符合论的重建”说的只是两种理论之间的关系,由它推导不出来“塔尔斯基的真理观是符合论”。当我们说一个人的真理观是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人给出了一个判定真假的标准,也意味着我们认定这个人是赞同这样的标准的。而事实是:塔尔斯基并不赞同真理符合论,他并不认为真理符合论就是正确的。对此他是有过明确的表述的:“我希望我在这里所说的任何话都不要被解释成是主张语义性真理概念是‘正确的’或者是‘唯一可能的’概念。我丝毫没有以任何方式参与到关于‘什么是正确的真理概念’这些没完没了的、常常还十分激烈的争论中去的念头。我必须承认我并不理解这类争论的关键所在;因为问题本身是如此含糊不清,以致不可能存在任何确定的答案。实际上在我看来,我们似乎从来就没有使‘正确的概念’这个短语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的这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塔尔斯基,第99)。这里说的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在塔尔斯基看来,关于“什么是正确的真理概念”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是徒劳无益的,当然他也就不可能认定真理符合论是正确的。通常情况下,在一个人所提出的有关真理的理论中,我们总可以看出这个人赞成什么样的真理理论,反对什么样的真理理论。但塔尔斯基的情况很特殊,他虽然以真理符合论作为讨论的基础,但真理符合论并不是他的真理观。这里存在一种背离,不过这种背离与塔尔斯基创建真值条件论的动机是相符的。

 我们知道,塔尔斯基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要为“真语句”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之所以定下这样的目标是因为他觉得在处理有关“什么是正确的真理概念”的争论的时候,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接受“我们所面临的不是一个概念,而是通过一个语词来表示的许多不同的概念”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说,所谓真理符合论、真理融贯论、真理实用论虽然都是关于“真”的理论,但它们通过“真”这一语词所表示的实际上是几个不同的概念。其次,我们应该努力使这些概念尽量清楚起来。怎样使这些概念清楚起来呢?他认为可以通过定义,也可以通过公理程序,还可以通过其它方法。我们看到,他最终选择了真理符合论中的“真”为入手点,并选择了定义方法。显然,塔尔斯基不是在论证亚里士多德的符合论是正确的,亚里士多德所表述的符合论只不过是塔尔斯基所选择的一个实例,通过这个实例塔尔斯基给出了使这些概念尽量清楚起来的具体途径。所以,我们不能从塔尔斯基选择了亚里士多德的符合论为出发点就推断出他赞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他所要做的不过是给人们提供一种如何用现代逻辑的方法准确地解释哲学概念的手段。

 由“真值条件论是对真理符合论的重建”推不出“塔尔斯基赞同真理符合论”,同样由“塔尔斯基不赞同真理符合论”也推不出“真值条件论不是对真理符合论的重建”。王路教授在《走进分析哲学》一书里曾批评过如下的一种看法:“塔尔斯基的T约定表达的是‘x是真的当且仅当p’。这里,p表示任意一个句子,x是这个句子的名字。举例说:‘雪是白的’是真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带引号的‘雪是白的’是句子或句子所表达的思想,不带引号的‘雪是白的’是事实。因此他表达的仍然是一种符合论”(王路,第158)王路教授认为这种看法是对塔尔斯基的思想的曲解。为什么说是曲解呢?教授的论据是:塔尔斯基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出发并不是因为他赞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是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揭示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自然语言中,真是无法定义的。我觉得教授所批评的这种看法并没有错误,这种看法提及的实际上是塔尔斯基的真值条件论和真理符合论的关系,既然前者是后者的重建,我们自然可以说,塔尔斯基所表达的仍然是一种符合论。这里我们要看到“所表达的”和“所赞同的”间的差异,所表达的并不就是所赞同的。

 那我们能否说塔尔斯基的理论的基本倾向是唯物主义的呢?我们认为对塔尔斯基的理论是不能从这一方面来评价的,因为这样的评价首先假定了塔尔斯基是有真理观的,假定了塔尔斯基本人是在强调语句的真理性取决于它是否与客观实际相符合。如前所述,塔尔斯基无意回答“哪种真理观是正确的”,他也就没有我们所说的意义上的真理观了,他也从来没有主张过语句的真理性应取决于它是否与客观实际符合,他主张的只是:内容上恰当且形式上正确的“真语句”的定义才是令人满意的定义,而已有的关于“真语句”的定义都不具备这两点,因而都不令人满意。

 综上所述,把T约定看成是“真语句”的定义,认为塔尔斯基的真值观是真理符合论,这两种观点都是很成问题的。对塔尔斯基真值条件语义学的研究中也许还存在其它一些错误的提法,找出它们并加以纠正,对人们准确地理解、评价这一理论将不无裨益。

 

【参考文献】

[1] 约翰.巴斯摩尔.哲学百年[M.商务印书馆,1996.

[2] 王路.走进分析哲学[M,三联书店,1999.

[3]Alfred Tarski. The concept of the formalized languagesA. Alfred Tarski. Logic, Semantics, [4]MetamathematicsC.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56.

[5]塔尔斯基.语义性真理概念和语义学的基础[A. 马蒂尼奇.语言哲学[C.商务印书馆,1998.

[6]徐友渔.“哥白尼式”的革命[M.上海三联书店,1994.

[7]涂纪亮.英美语言哲学概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8]波普尔.猜想与反驳[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载于《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