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衡地理发展是涉及诸多领域，如社会学、地理学、历史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理论和实践中的核心问题之一。正是作为新自由主义政治规划和资本积累地理过程的全球化与多样性之间的冲突，越来越使我们认识到不平衡地理发展的重要性及其在当代政治实践的基础性地位。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的持久兴趣尤以地理学家表现更为突出①，大卫·哈维(David Harvey)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家，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阐发则采取了颇为新颖、拓展与激进的路径，即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视角切入，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分析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本质，并且将其与空间和地点之间的动态关系联系起来（因为他认识到资本自身通过空间延伸来面对变化的经济时，会加剧不平衡地理发展）②，克服了历史唯物主义忽视空间维度的弱点，为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集中系统的论述体现在《全球资本主义的空间：走向一个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③这本书中。哈维以地理学为立脚点，展开其不平衡发展的思想主题：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来解读资本积累、生产和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及其不平衡性；从政治经济学、哲学层面展开关于空间的思考；以地理学为视角阐释马克思理论中所蕴涵的空间化思想④，这也是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重大突破。本文将围绕此问题从四个方面论述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突破与贡献。

一　对新自由主义不平衡发展实质的“空间”洞见

“新自由主义和阶级力量的复辟”彰显出哈维的激进批判主义立场。由新自由主义的转向开始，哈维对近几十年来新自由主义的苏醒复兴做了全景扫描，为我们勾画出一幅在地理上不平衡发展的新自由主义概略图。他看到，新自由主义作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威胁的矫正方法以及对资本主义制度疾病的解决途径长久潜藏在公众政策之中⑤，之后才进入舞台中心并且慢慢发挥它的现实实践影响。新自由主义的功能是为有利可图的资本积累创造便利条件，即一切以利润为中心，创造一个好的“经济环境”，进而使资本积累最优化，而不管它会对就业与社会生活带来什么后果⑥。他在迪梅尼尔和列维的观点“新自由主义一开始就是一项旨在恢复阶级权力以达到社会最富裕阶层的事业”⑦的基础之上，对如何辨认新自由主义转向背后所聚集起来的不同阶级力量集团做了详细说明。新自由主义是不稳定的、处于不断进化中的政权制度，而不是政治经济权力的固定和谐的功能结构。通过移植、扩散与发展根植于全球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学中，作为一个不稳定的资本积累体制，新自由主义向新保守主义的转变，反映出其内在日益加深的反民主趋势。新保守主义与新自由主义并无二致，因为两者都把建设或者复辟统治阶级的力量作为事业的主要议程。新自由主义的实质是一切以利润为中心的资本积累体制，它从一开始就是一项旨在恢复阶级权力以达到社会最富裕阶层的事业，对新自由主义的移植是国家、地区甚至城市之间在管理和经济发展模式上变化、革新和垄断性竞争的结果。

哈维在此以地理学家对空间问题的独特领悟展开了对新自由主义实质的分析，无疑是为了帮助我们认识新自由主义实际上是一个失败的乌托邦计划，只是成功地掩盖了阶级力量的复辟。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真正价值，即专注于争取社会平等以及经济、政治和文化公正的开放的民主。哈维令人信服地揭示出新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它的主要目标是铭记与保护精英权力，对新自由主义发展的归纳概括具有理论与实践的意义，哈维对新自由主义这个重要的热点话题充满事实却并没落入事实堆积的俗套的描述，尤其从空间视角对新自由主义不平衡实质的理论洞见为我们打开了新的思考视角。

二　对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平衡地理发展进程的深入分析

在《全球资本主义空间》中第2部分“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笔记”中，哈维坚持认为只能通过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理解才能使我们更加充分认识到当前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激烈矛盾，哈维的目的是想通过一个具有张力的辩证整合，既能涵盖普遍理论，又能够说明理论工作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有机结合的不平衡地理发展⑧分析两个重要问题：资本积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资本积累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在哈维看来，世界经济空间维度中的现代政治经济命运的极度变化迫切需要对不平衡地理发展做进一步的理论阐释。全球资本主义发展表现出不平衡特质—技术急剧发展，人员、资金、信息等在全球规模上的高度流动，生产、技术、资本在全球空间的重新布局等等，带来了国家发展与政治主题的深刻变化。当代社会中不平衡发展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着的，如环境的退化与社会混乱是不平衡的发生，对抗运动向着新自由主义的不平衡地理发展在寻求可能性替代过程中既创造了机会又制造了壁垒，种种发展的不平衡表明了变化性是与不平衡性共存，当今世界最为复杂和最为突显的政治特征就是不平衡地理发展的长期性和永久的波动性。哈维力图通过一种相互关联的方式考察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四种重叠思考方式潜在的相互作用来建立一个关于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统一的”场论⑨。在建构统一场论过程中，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以及空间性的概念给予哈维思想引导，辩证法为其把握问题提供了一个开放与流动的平台，在理论说明中，哈维运用辩证法的方法将抽象与具体，特殊与一般有机结合起来；而空间在哈维看来则是建构不平衡理论的基础性概念，也是把握资本积累方式的核心概念。作为一个地理学家，哈维对空间有着极度的敏感与探讨的需求，他不像社会理论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那样或是把空间作为一个不必要的复杂因素排除在空间范围之外，或是把空间看成过于简单不变的放置社会进程的容器。他倡导一种研究，即重视空间概念的研究，把空间看做是相关性的和相对性的，而不是社会运动的绝对框架。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必须被看做是一个进化的论证结构，具有应对社会进程物质地嵌入到社会生活之网中各种复杂方式的敏感性。因此最好的阐释应该是关于资本积累法则如何在一个预定的空间结构中生产出不平衡发展理论。哈维的洞见源自马克思关于资本积累的理论，方法论上也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思想，即将案例研究内化到理论实践中。

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论述的独特之处还表现在其运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地理学的独到路径。他围绕四个不同的条件性建立其论点：社会生态生活之网中的资本积累过程的物质嵌入，剥夺性积累，时空中资本积累的类似法律(law-like)的特性以及多种地理尺度(geographical scales)中的政治，社会和“阶级”斗争。他进一步论述了剥夺性积累的概念，分析了它如何受变化的条件，如市场交换、空间竞争、劳动的地理分工、垄断性的竞争、时间导致空间的湮灭、物质基础设施、区域性的生产、尺度的生产、行政管理的领域系统、地缘政治学的影响。他指出，资本积累必然物质地植入社会生态的生活之中，任何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必须把剥夺性积累／贬值作为一个基本力量并入其中，前提是如果想此理论具有合法性与有效性的话。⑩

三　对作为关键词的空间的理论构想

空间问题具有很强的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哈维认为马克思理论中蕴含着丰富的空间资源，但是并没有被系统地阐发与激发，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地理学家则弥补了马克思主义在这方面的不足。他敏锐地看到，空间问题仍旧是马克思主义在今天需要直接面对的实践问题，而且更重要的事实表明，在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环境中，空间问题不再仅仅是地理学家的专利，而是与解放政治等主题紧密相关。早在1973年《社会正义与城市》中，哈维就指出，如果我们要理解资本主义制度下城市的进程，就必须得仔细思考空间的本质，并且提出应该从绝对性，相对性以及相关性三个方面理解空间。(11)这一部分哈维将对空间的理解延伸开来，强调对空间的关系性理解，即对空间与时间关系的把握，而不是将空间从时间中抽离出来孤立地考虑，指出如果没有这种对空间的关系性模式的理解，我们无法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

对空间作为关键词的理论构想，可以说是哈维对马克思关于环境、资本、地租、空间结构和国家等论断辩证模式的延伸与理论化的反思，也是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全新阐释。具体表现在哈维是以其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独特理解为中心来重新表达乌托邦理想，通过空间规模与空间差异的生产两个理论维度探寻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轨迹和探索进步政治学。站在历史唯物主义高度，哈维对资本主义下的地理与空间变迁做了论述，大胆地提出一个空间论的“矩阵”(12)，为辨别冲突以及替代性的政治选择开启了一条新的道路。空间论的矩阵以空间的绝对性、相对性及关系性与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论，即经验的、概念的及生活的空间重叠而成，对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与记忆有一定意义，也预示着某些政治斗争的可能性。可以看出，列斐伏尔的三分空间为哈维空间论“矩阵”的理论构想提供了启发，但哈维走得更远一些，他在列斐伏尔三分空间基础上将三者放在一个辩证的张力中考虑。并且以《资本论》中三个关键概念“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为例，分析如何在三个时空结构中保持一定的辩证张力。此外，哈维还说明了人类实践如何界定城市空间从而使建筑具体化，比如集体记忆和政治斗争对于定义一些文化意义的里程碑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只有在当关系性与社会与物质生活的绝对空间和时间相联结时才会有生命力。理解作为关键词的空间，尤其在时间维度中把握空间各种含义之间的辩证张力，对于建构一个独特的地理发展理论是至关重要的。对空间世界及其辩证特性多角度的哲学思考则突显出哈维的敏锐洞见力和非凡灵感，为我们思考空间问题给予了方法论上的指导。

四　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突出贡献

不平衡发展是当代理论和实践中面临的核心问题之一，可以说，正是当代作为新自由主义政治规划和资本积累地理过程的全球化与多样性之间的冲突，越来越使我们认识到不平衡是当代政治实践的基础问题。不平衡发展这个问题本身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以往的历史解释往往忽视多样性，因而是一种传统单纯型或决定论的解释模式。历史上很多著名思想家与学者对不平衡发展均有论述：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主要矛盾是资产阶级财富与资本的极度增长和工人阶级极度贫困与压迫之间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这个“资本积累”的普遍法则加强了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与冲突，为不平衡发展提供了理论依据，因而不平衡发展既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的必要方面。其实不平衡发展在马克思那里可以追溯得更远，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不平衡表现为从一个衰退的生产方式向一个更为进步的生产方式转变的条件。

概括地说，不平衡发展涉及区域的差异增长，地理的进程，全球性的、地方性的、国家的、次国家的和地方的阶级。由此分析，不平衡发展实质是发展的多样性的另一种表述，多样性既表现为横向的多样性，比如同一区域内的差异，也表现为纵向的多样性，如不同区域的差异。不同领域的学者对不平衡发展具有不同维度的解读，比如地理政治学的研究学者尼尔·史密斯(Neil Smith)将不平衡发展看做是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在地理上的系统反映，将根植于广泛出现的劳动分工之中的资本的均等和差异看做是不平衡发展最为基本的运动。(13)比利时经济学家欧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则将不平衡发展追溯至相同社区内不同生产者的“私有产品”，强调个体之间的智能差异，动物或土壤的肥沃差异，人类生活的无数次意外或者自然的周期等等是形成生产不平衡发展的原因。(14)不平衡发展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与当今全球化紧密相联，从而成为全球化界定的维度之一，可以说，现在的全球化进程就是一个不平衡发展的过程。不平衡发展同时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与不平等的交换和核心外围统治的理论相联合的。

哈维在其早年著作《社会正义与城市》(15)、《正义、自然和差异的地理学》(16)中就讨论过不平衡发展问题。他认为资本主义下的不平衡地理发展并不是新的理论，然而极度变化的地理政治情境需要我们为它做更深的理论解释(17)，而关于不平衡地理发展思想的延续以及他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系统深入的阐述则集中体现在《全球资本主义空间》中。对于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而言，哈维的独特之处是敏锐地看到历史地理学赋予全球资本主义决定性的洞察力，认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让我们对于不平衡进程有更全面更多样的思考，认识到不平衡地理发展作为一个启示性的视角对于经济成败的重要作用，在理论实践中将其论述的主题与现代国际政治风云变化的最新发展相结合，并且把马克思主义置于理论的核心地位，对之批判性地继承与超越，对空间的关注和独特理解等等。

哈维在论述其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过程之中，用敏锐的眼光、激进的手笔着力延续着对当代资本主义具有包容力的批判，表现出地理学的马克思主义者独到的眼光和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家宏大的理论视野。哈维的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丰富充实，从新自由主义的不平衡发展，到全球不平衡的蔓延和作为关键的理论概念的“空间”；理论涵盖领域广泛，涉及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地理学、建筑学、美学及哲学种种领域；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主题鲜明尖锐，希望通过对资本主义历史及新自由主义不平衡发展的分析，建构一个强调复杂空间的关于不平衡发展的统一的场有理论。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的论述逻辑严密，分析透彻明晰，如《全球资本主义空间》中不同章节某些论断的严密紧凑的逻辑性论述和各个章节之间的层层递进的逻辑联系，从新自由主义的转向开始论述，然后直击其功能、实质及内部对抗性矛盾，到其矛盾克服的替代性选择及真正的民主价值的创造，第3部分对空间的阐述则是对第2部分笔记理论化的广泛反思(18)，反映出其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阐发的内在逻辑一致性与层层深入性。

哈维对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论述的另一个亮点，就是他在论述中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自觉与深入理解和极致地运用，力图实现对马克思的不平衡理论批判继承与超越。在哈维看来，辩证法能够避开机械论或是还原论的缺陷，从而以一种更为开放和流动的方式达到对问题的理论理解(19)。辩证法不仅仅是他努力呈现出科学的元理论，更是他将抽象与具体、普遍与特殊如何结合起来的一种思维方法，是指导他思维至关重要的方法。将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看做一个进化的结构，本身就蕴涵着对此理论建构及其发展过程的辩证理解。如何将特殊的案例研究统一到更为一般的资本主义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中，找到一条澄清多样化的、特定的、异质的地理变化与资本积累、社会斗争和环境改变更为普遍的进程相互关联的道路，更需要辩证的思维智慧。从日常生活的不平衡发展(20)到全球资本主义的不平衡发展，从一个特殊城市如何发展的详细重建到资本主义下城市化进程，从以生态学与社会学的术语来理解物质地嵌入到社会生活之网的概念论述，到一个普遍的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的构建(21)，通过揭示正在进行的社会政治斗争如何内化到由剥夺性积累带来的普遍问题而努力将斗争综合到一般法则之中(22)，区域性的斗争不仅仅作为不平衡地理发展的产物，而且作为一个积极的行动者影响到资本积累的动态发展等观点，都显示出哈维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深入理解与极致运用。在作为关键词的空间论述中，哈维在列斐伏尔、爱因斯坦、马克思对空间论述的基础上，抽象建构出一个空间论的矩阵，认为空间的三种范畴框架必须保持一种辩证的张力，如同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样，对马克思的理论也需要辩证解读。

哈维为我们描述了今天资本主义不平衡地理发展的面貌、空间以及不同空间性对于建构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突出意义。哈维的独特之处在于，洞悉到历史地理学对于全球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决定性意义和重要作用，并且在理论实践中将这一理论与现代国际政治形势变化相结合。不能说哈维在此努力建构的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统一场有理论以及对空间的理解是毫无瑕疵的，但至少我们可以说，哈维为我们深入理解今天这个新时代新特点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原载《哲学动态》2008年5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