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

哲学史  >  外国哲学  >  19世纪西方哲学  >  正文

【邢贲思】费尔巴哈和波墨

       在国外的费尔巴哈研究者中,有人认为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渊源于雅科布·波墨的学说。其理由有二:第一,费尔巴哈对波墨的学说比较重视。在费尔巴哈的哲学史著作《从培根到斯宾诺莎的近代哲学史》中,对波墨有专章论述;此外,在他的重要著作《基督教的本质》和《宗教本质讲演录》中,多次论述了波墨的思想。第二,在波墨的学说中也有一部分是讲人的本质的,这部分学说被费尔巴哈概括为“人本学”(Anthropologismus)。费尔巴哈对波墨的“人本学”作了肯定的评价,并在某些方面以之作为借鉴。

那么,究竟波墨的学说同费尔巴哈的人本学的关系怎样呢?为了说明这一问题,首先需要弄清波墨的学说的内容。
雅科布·波墨(Jacob Bohme1575-1624)是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神秘主义者,被黑格尔称为“条顿神智学家”(theosophus teutonicus)1575年,他出生于上劳西茨地区,家境贫寒,少年时在村中当过牧童。他是在路德教会中教养出来的,终身留在路德教会里。他曾经跟一个鞋匠学过手艺,后来自己也成了鞋匠。他的第一部著作是《曙光》(Aurora,又译《黎明女神》),他的代表作是《论三个原则》、《论人的三重生活》。根据黑格尔的说法,波墨的哲学的特点是“采取了直觉和感情的形式”,“直觉和内心感情、祈祷和仰慕、思想的形象性和寓言等等,在一定程度上被他当成了哲学的主要形式”(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版,第32)
波墨的学说的出发点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保持在一种统一之中,这种统一是绝对的、神圣的统一。这种统一波墨称之为“安静的虚无”。在波墨看来,这种统一不是不变的,而是变动的、常常发生分化的。很明显,波墨所说的这种统一,不是物质的统一,而是精神的统一,并且是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统一。这种统一论在本体论上属于客观唯心主义。不仅如此,波墨把他所说的绝对的、神圣的统一及其分化,通过所谓“神圣的三位一体”的显现和表露这种形式表达出来,这就使他的学说直接带上了神学的色彩。黑格尔在阐述波墨的这一观点时说:“他的主要思想,甚至可以说,他的贯穿一切的唯一思想,就是在共相中把握神圣的三重性,在一切中把握神圣的三位一体,把万物看成神圣的三位一体的显现和表露;这样,三位一体就是包罗一切、产生一切的原则;这样.万物就只是包含着这种三位一体,这并不是一种想象的三位一体,而是实在的三位一体—绝对理念。一切都被看成这种三位一体;存在着的一切都只是这种三位一体;这种三位一体乃是一切。”(同上书,第38)
在这种三位一体中,波墨认为,第一位是圣父,也就是一切力量、一切性质的源泉和胚胎。他说:“一切力量都在圣父中”。波墨把这些力量分为七个根本元精。他说:“所有的元精都在神中欢腾着,有如一个元精,每一个元精都永远在抚爱着另一个元精,除了纯粹的愉快和欢乐之外别无他物。”(同上书,第44)波墨认为,这七个元精并不象天上的星辰各各分散罗列,而是互相渗透,有如一个元精。
在三位一体中,圣子是第二位。波墨说,圣子是属于圣父并在圣父之内的,是圣父的心或光,“圣父从永恒到永恒,永远不断地在产生圣子”(同上书,第46)。在波墨看来,圣子虽说是异于圣父的另一位,却不是另一个神,而是同圣父为一体,是圣父的映象,“圣父内的一切力量都是属于圣父的东西。圣子是一切力量的中心或核心;他是整个圣父中一切力量涌现欢乐的原因。”(同上书,第47)波墨把圣父看成是一切力量的源泉,而把圣子看成是一切力量的中心,是一切力量发出的光辉,认为圣子的主要之点是生动活泼性。
在三位一体中第三位是圣灵。这是一种运动着的沸腾,类似精神的激昂。圣灵是在圣父深处的圣子之光。波墨说:“这圣父深处的圣子之光,是一个生动活泼的、无所不能的、无所不知的,无所不闻的、无所不见的、无所不嗅的、无所不尝的、无所不触的圣灵,在这个圣灵中,如同在圣父和圣子中一样,有全部力量、光辉和智慧。”(同上书,第53)
波墨把这种三位一体看成是世界上的普遍的生命,是每一事物、每一个体中的全部普遍生命,这生命是绝对的实体。他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按照这个三位一体的肖象生成的。你们这些盲目的犹太人、土耳其人和异教徒呵!睁开灵眼吧。我要向你们指出,在你们的身体和一切自然物上面,在人、动物、鸟、虫以及木、石、花草上面,都有神的神圣三位一体的肖像。你们说,神只有一个唯一的本质,神是没有儿子的。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吧!人是按照三位一体的神的肖像由神力造成的。看一看你内在的人,你就会清楚明白地看到这一点,就不是傻子和无理性的动物了。这样,你就觉察到,你的心脏、血管和脑子上,其中活动的一切力量都体现着圣父。从这力量里进出了(诞生了)你的光,你就凭着这个力量看到、理解到、认识到你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这光在你的整个身体里闪烁,整个身体凭着力量和认识而活动;—这就是你心中诞生的圣子。”(引自《费尔巴哈哲学史著作选》第1卷,商务印书馆版,第152)
以上,简略地介绍了一下雅科布·波墨的一般学说,从这里可以看出,这种学说是充满了神秘主义的,无怪乎黑格尔把波墨的学说称作“条顿神智学”。
至于波墨的“人本学”的内容,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人的本质在于他自身。波墨说:“人自身就是一本蕴藏着全部秘密的书:人自身就是一本关于一切本质的本质的书,因此人是上帝的类似物,在人之中蕴藏着伟大的秘密。”又说:“你想在星辰深处的某个地方找到上帝吗?你在那里是找不到上帝的;到你的心中,到你的生命发源的中心去寻找他,你将在那里找到上帝。隐蔽的人就是灵魂(因为上帝光辉中的爱情就在你的心中发芽开花),就是上帝自身的本质……你怎么没有权力谈论上帝呢?要知道,上帝就是你的父亲,你自己就是上帝的本质。”(同上)波墨认为,在人自身中就有神圣的三位一体,就有神圣的三个原则。“你心中的那个渴望着光明的黑暗,是第一个原则。你心中的光明的力量(借助于这种力量,你不用眼睛而用精神进行观察),是第二个原则(自己的神性)。发源于精神、引向自身和充实着自身的、物质肉体由以成长出来的那种欲望的力量(意志的力量),是第三个原则。”(同上)费尔巴哈在谈到波墨的“人本学”的特点时指出:“在雅科布·波墨看来,人是一切本质的本质原型,是他由以说明一切和产生出一切的本质。” (同上书,第153)
第二,波墨虽然强调了人的心灵、意志、精神的方面,但是他没有否定肉体的作用,他认为应当把整个的人,把与肉体联系在一起的精神看作产生出上帝和世界的原则。他说:“正如肉体诞生出灵魂一样,上帝的七种精神()也诞生出圣子,正如灵魂在被诞生出之后是某种独立的、但毕竟又与肉体联系着并且没有肉体就不能存在一样,圣子在被诞生出来之后也是独立的,但若没有圣父也是不能存在的。”(转引自《费尔巴哈哲学史著作选》第1卷,第153)费尔巴哈在论及波墨的上述思想时,指出:“人的坚硬的、紧缩的、可触摸的、即有形体的本质对他来说是首要的原则,是黑暗和火的原则;光明、灵魂的原则只是在与这一原则相对立中被点燃的,因为黑暗渴望着光明。{同上)和这个观点相联系的,波墨认为上帝是一种有形体的本质,可是,上帝的形体是那样一种形体,它没有具备使形体得以成为现实的形体的规定性,因而只是幻想的对象,只是那个与幻想十分接近的感官——眼睛的对象。
第三,波墨把灵魂和肉体的统一、把人的生命或有生气的本质看作原始的、基础的本质。不过这种本质不是静止的、封闭的,而是活动的、自我发展的,它不是单纯的本质,而是分裂的、对立的本质。那么,人的本质的对立、分裂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呢?费尔巴哈转述了波墨的何答:“它们是从欲望、情欲中产生出来的。欲望是自由和统一的丧失。欲望是对某物的渴望,这个某物不是离得很近,至少对我来说不是离得很近,而且它只是想象的对象,只是精神的本质,只是纯粹的模型或思想,而思想却与虚无是一样的。然而,欲望恰恰希望某物存在着;欲望是非精神的、物质的,它希望能拥有、占有和享有某物。……欲望是‘猛烈的、火一般的、锋利的、痛苦的、严峻的’;因此它具有某些原始的特性、永恒自然的特性;它是一切本质和生命的基础。”(同上书,第154-155)
第四,人从欲望、情欲中产生自我分裂,但是人渴望摆脱欲望的约束而重新回到自由,渴望结束情欲的斗争而获得安宁与和平。波墨说:“欲望的特性产生和创造出黑暗的本质,而自由企求的特性则创造出光明的本质,如金属以及一切与此类似之物。”(同上书,第155)
以上就是波墨的“人本学”的概要。费尔巴哈把波墨的这一部分学说称作他的神智学和心理学中最精彩的部分。
究竟应当怎样评价波墨的“人本学”同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之间的关系呢?应当讲,前者对后者有一定的影响,但决不能得出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源出于波墨的“人本学”的结论。不错,我们从《基督教的本质》和《宗教本质讲演录》这两部著作中的确可以看到,费尔巴哈对于波墨强调神是灵魂和肉体统一的实体,人的本质在于自身以及人的本质具有自我分裂的特征等观点,曾给予了某些肯定的评价,但是,费尔巴哈同时也指出,波墨的学说是混乱的、自相矛盾的,指出他的整个学说的基础是神秘主义的、神智学的。例如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费尔巴哈曾经指出,波墨虽然“倾心于自然”,意欲洞察自然,但是毕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然。他说:“雅科布·波墨是一个好作奇思玄想的敬虔者;宗教是他生活和思维的中心。但是,与此同时,自然在近代——在自然科学研究中,在斯宾诺莎主义、唯物主义、经验主义中——所获得的意义,却占领了他的虔诚。他以感官来熟识自然,意欲洞察其充满着秘密的本质;但是,他又害怕它,他并不能够使这种对自然的恐惧跟他的虔诚观念取得一致。”(《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版,第124)在《宗教本质讲演录》中,关于波墨的学说,费尔巴哈有一大段评述,这段话是这样的:“这个学说,在其是从自然界出发、然后走到人类来,在其认为人、精神是从自然界发展出来这一点上说,当然是合理的,而且与无神论或自然主义相一致的;这个顺序本来适合于自然界的顺序,因之也与经验相一致;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先做唯物主义者,然后才做唯心主义者,我们大家都是先照应肉体,照应低级的需要和感官,然后才提高到精神的需要和感官;小孩子都是先吃奶、睡觉和瞠目直视,然后才学习看物。但是这个学说,在下面一点上说,就是不合理的了,即是它又将神学的神秘黑暗遮掩了这个合于自然的发展过程,将那与神的概念相矛盾的东西同神联系起来,将那与自然界的概念相矛盾的东西同自然界联系起来。它以为:自然界是形体的、物质的、感性的,但属神的自然界则不应当如此,因为它是神的一个组成部分。神中的自然界或属神的自然界虽然含有一切非属神的即物质的、感性的自然界所含有的东西,但前者是以非感性的、非物质的方式含有着的;因为,神纵然有他的物质性,他总归是或应当是一个精神。可见又在这里发现出来了古代那个不可解释的事情,那个困难的问题;从这个非物质的、精神的自然界何以能发生实在的、形体的自然界?(《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658-659)在指出波墨的学说的上述弊病后,费尔巴哈接着说:“总而言之,这个学说如是一种神秘的学说,是自然学同时又是神学,因之充满了矛盾和混乱,成为一种神学的无神论,一种自然主义的超自然主义或一种超自然主义的自然主义,—正因为如此,这个学说就迫得我们必须走出它所潜身和寄托的那个幻想和神秘的境界,而到实在的光明中来,因之就必须拿感性的自然界去代替非感性的自然界,拿实在的历史——世界史去代替神性的历史,拿人本学去代替神学。”(同上书,第659-660)
从这里可以看出,费尔巴哈基本上是把波墨的学说归到特种形式的神学中去的,看成是属于神学同一范畴的东西。怎么能说费尔巴哈的立足于生物学、生理学的唯物主义基础上的人本学,是源出于波墨的神智学的“人本学”呢?
那些强调波墨的“人本学”同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有渊源关系的人,通常喜欢援引费尔巴哈在《宗教本质讲演录》中的一段话。这段话是这样的:“近来那些崇拜雅科布·波墨的人,把雅科布·波墨宣扬为解消我的学说的毒质的最可靠的特效药,而这个学说也构成我这次讲演的内容,不久以前,我在准备再版的时候,又把雅科布·波墨重新认真研究一次。但是,这次研究恰好引导我达到我从前所达到的那同一个结论,就是说,他的神智学的秘密,一方面在于神秘的自然哲学,另一方面则在于神秘的心理学;因此他的学说不仅不反驳我的观点,反而在证实我的观点,因为照我的观点看来,神学是分为自然学和人学两部分的。”(同上书,第509-510)这一段话只是说明,费尔巴哈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即认为神学分为自然学和人本学两部分),赞同波墨的观点,但不能以此为根据,认为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渊源于波墨的“人本学”。除此之外,费尔巴哈之所以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把波墨引为自己的同道,是为了对付那些妄图利用波墨的学说来反对他的人本学的论敌,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
我认为,尽管把费尔巴哈的人本学说成源出于波墨的“人本学”是根据不足的、不恰当的,但是波墨的“人本学”对于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有一定的影响,这还是符合实际的。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波墨关于“人自身就是一切的本质”、“人是上帝的类似物”的说法,以及波墨把“爱情、温柔、仁慈和希望中的宽容”归结为“上帝的四个元素”的思想,对于费尔巴哈分析人的本质,特别是对于费尔巴哈分析上帝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神学的秘密就是人类学的秘密,是有着某种借鉴作用的。这一点我们在研究费尔巴哈的宗教哲学时可以看得很清楚。
 
(原载《哲学研究》1981 05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