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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海玉】《爱的历史》译后记

 

2013310,完成《爱的历史》全部译稿,离开家去电影院。正值新一年奥斯卡季,佳片沓来,选了最佳外语片《爱Amour》。

  一对居住在巴黎的老夫妻,妻子突然中风且日渐严重,终至失去言语、行动能力,全倚赖他人。丈夫悉心照料,更呵护妻子因为身体不可控而失去的自尊,甚至拒绝亲生女儿急切却自以为是的探望。最终,丈夫不忍妻子的痛苦,他向已经没有记忆的妻子讲述两人相识相爱的过程,待妻子逐渐平静、几欲睡去时,用枕头压向了她……丈夫买来明艳的雏菊,仔细装饰了妻子的“睡床”,随后以自己安排好的离开方式,在两人生活一辈子的家,平静躺下,阖了眼。窗外,浓郁的蓝天,和那盈满了活着的气息的巴黎街景与人声。

  电影的编剧和导演是奥地利人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他的作品一贯以对伦理哲学的探讨见长,这次亦不例外,直接指向生命与死亡的关系。而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的,是 爱。或者说,他用对死亡的思考,完成了对爱的诠释。

  思考爱,一直是西方思想史的一项重要内容。从这个角度说,伦敦国王学院哲学教授西蒙·梅的这本《爱的历史》既非开创,更不算总结,它是历史上众多头脑丰富的思想者们一直进行的智力尝试,无解,却合力冲刷出西方文明的河床,由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斯宾诺莎、叔本华、尼采、普鲁斯特、弗洛伊德这些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奠基者,带着他们爱的观念奔涌而来。神爱,欲爱,友爱,纯爱;博爱,独爱,同性爱,异性爱;爱的无条件性,爱的有条件性;爱上爱的对象,爱上爱的本身……这些贯穿西方传统的爱的观念,无一例外地溯源至西方最重要的经典——《圣经》,于是有关爱的讨论简化为最本质的诘问:人类能否不再需要上帝,而自己成全爱?

  对爱的所有召唤曾经唯一地指向上帝,并以此为爱赢得了最高德行。但对上帝的爱始终无法安慰所有人,就如对上帝的信仰无法拯救所有的灵魂一样。在拼尽全力地爱上帝之后,中世纪的人类突然陷入无可名状的虚脱,并用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思索,人类有没有成为爱的对象的可能?

  爱的客体由上帝转向人类,人值得爱,也值得被爱。只是爱的方式该如何呢?诗人、音乐家、艺术家和哲学家们穿越神圣和世俗的界限,在浪漫主义和情欲之爱的双重洗礼中重温爱的真实与虚幻,爱是有条件的吗?是无私的吗?爱让人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吗?书中有一个关键词root,并衍生出rootedrootedness。我将其译为“归根”,为的是呈现出比“归属”更强烈的固着感。人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怀有强烈的脆弱感,这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普遍命题,而吊诡在于,我们在自身之内无法找到归属感,必须依赖某项外在的力量。人类历史难道不正是一场“归根”的历史吗?只是,这“根”在何处?

  蒙田说两个人相爱,“因为你是你,因为我是我”;斯宾诺莎认为要爱一个人,不仅爱其精神,也爱其肉体;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将爱推向繁衍的目的,尼采说“爱命运”,因为个体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倘若上面的任何一位说出了爱的全部真相,无论爱自己、爱他者,还是爱上爱本身,我们便再也无需承受失去家园的痛楚,寻找救赎的诱惑。只是,时至今日,人类还在荒原上独行,依靠普鲁斯特那重现的时光,追忆那靠不住的爱情(或是爱着的感觉)。

  作者集结了这些智者,自己却没兴趣扮演成另一位智者,给出二元答案,他乐于核查历史现场的诸多细节,把那些伟大名字放入历史的时光机中,细细研磨他们对爱的鲜明态度背后是怎样的时代际会。他本是一位严肃的哲学学者,但这主题太过贴身,所以他总是带着一点点现代人怀疑一切的态度,仿佛从学术的静水深潭中冒出来,吹个泡泡,提醒读者,无论你是否认同这些先哲,爱始终是一种自我的能力,而真正懂得爱的人,一定是自由的忠实信徒。

  作为译者,我体会着作者的这小小把戏,并乐在其中,故而才忍受得大量的注释、引文、术语。翻译中,有些章节让人龇牙咧嘴,几乎要放弃,修订时却发现竟有神来之笔;有些章节正撞上自己的兴趣点,得意时几乎以为自此将在西方思想史径间畅行;有些章节再尽力也好似夹生,有些章节点破的真相太过真实,下笔总本能地想去遮掩。所以,我缺乏宣称忠实地表达了作者译笔的信心,但我笃定自己是合格的读者,因为我已彻底被那些思考爱的文字牢牢攫住,它们发出光芒,抑或如针芒一般刺入内心。  

《爱Amour》中,丈夫为妻子选择了有尊严的死去,这是他爱她的方式。妻子初始挣扎,继而平静、安详,信任丈夫为自己所做的选择。其实,爱是一面镜子,让我们懂得如何看待自己,看待他人,看待生命,看待这个存在过的世界。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