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杰】哲学的雕塑
研究翰墨、鉴赏书法,是件至美之事。如果把研鉴中国书法比作剥洋葱,那么随着一层层洋葱被一片片地剥离开来,你会看见裹在最里面的葱心,这个葱心隐而不露却生机勃勃。而对于萌发书法片片生命新芽,起着催生作用的葱心是什么?哲学。
一部泛黄的中国书法史几乎每一页都渗透着浓郁的哲学墨香。书法是活着的哲学雕塑,是几千年留在一个民族心里的文化活化石。不论是文字初创时,闪烁着先人智慧启蒙之光留在兽骨、钟鼎、石器上的甲骨文、金文,还是那些先人、无名氏留在摩崖和石雕上的汉碑、魏碑,抑或是藏在典籍史册上魏晋、唐宋等各时代大师们的不朽之作,虽然时代不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无不将哲学意识艺术地注入汉字笔法之中。梳理中国书法史的经典之作,可以研究个人书法心理,字迹隐含心迹,而通过研究中国整个书法史,去探究集体书法心理,能管窥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内核。
用哲学慧眼审视书法是一种大意境、大气象的高级精神审美活动。
辩证法赋予书法独特的东方神韵和梦幻般的风采。书法用线条、点划、字形、构架等将它自身规律性的东西固化为“千古不易”,也即书法中的“法”,而辩证法使书法在变幻莫测中变得气象万千充满魅力。仅以草书为例,一篇好的草书大凡应该是:它要表现为局部的矛盾丛生,而整体的和谐统一;理性和非理性的相依为命;闲放不居和循规蹈矩的对立融合;大起大落和平缓舒展的平衡把握,惊涛拍岸和波澜不惊的对应之美;激情四溢和严守法度的相辅相成;峻峭挺拔的高山和平如地毯的草原参差对照;疾豹扑食凌空一跳与昏昏欲睡千年老龟静候的强烈反差……从谋篇设局起笔开始,到落款署名盖上印章,应该是奔放与收敛、狂热与冷静、局部与整体的统筹运作和对立统一。正如《书谱》上说:“违而不犯、和而不同”“乍显乍晦、若行若藏”。辩证法是书法的精髓。
“变”是书法的生命。书法固然要坚守传统高地,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不可逾越的高地,失去这个高地,也就谈不上崇高了。但“山高人为峰”,书法不可能死守古人耸起的高地而裹足不前。那么,世界就静止了,书法也不用朝前走了。传统高地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垒集而成的。二王这个书法传统的大江河千载不枯、浩浩荡荡、奔腾不竭,但这条大河也是经过着千条小河的活水源源不断地流入,才使这条大河终不干涸、两岸茂密,一派生机盎然。书法家要从事创作,远非一般意义上的写字,把字写好写得漂亮,而是要表达自我,抒发胸臆,夸张个性,是喷发传统在心里多年的积蓄和展示自我灵性的瞬间撞击,是循规蹈矩不逾矩的数年苦撑坚守和摆掉前人羁绊奋力挣脱这二者的融会贯通,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蓝是有传统的原色,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底色而勾兑了新的色彩。一个书法家的脑海像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海绵体,不间断地吸取古人墨迹向达到饱和状态拓展,然后自然而然地慢慢流淌和爆发式挤射,而这时墨迹经过主观过滤,变了“味道”,有着鲜明的个性和强烈的主观色彩。
把哲学灵魂注入书法主要应关注摆兵布阵、谋篇布局,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章法。苏东坡说他自己写字时“无意于佳乃佳”。其实,苏轼并不是“无意”,是意在书外、字在功外,意在其中、又出乎意外。
书法中讲哲学,不是故弄玄虚一味只讲“意”而忽视“技”的锤炼的玄学。王羲之说:“一点所失,若美人失一目。一画之失,如壮士失一肱,不可不慎。”可见,书法无论如何最终是靠线条点画来表现的。“书法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苏东坡语),五者皆离不开“技”。技术作为书法的核心是“一脉相承,千古不二”的,所谓“结字因时而转,用笔千古不易”。草书是一个逐渐量变的过程:始由不二求二,继由二求不二,不二者,二之极。韬翰吮笔,多历寒暑,练习书法的过程是个极其漫长艰辛的过程。如庄子所说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达到“归于朴”的状态,达到“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笔,忘手忘笔然后知书之道”的境界,没有娴熟的技法是难以承载的。书法需要精确的技法,如穿针者,引线纳孔,毫厘丝毫有差,线不中窍。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人专门作过研究,譬如写一“日”字,左竖为宾,宜轻而短;右竖为主,宜重而长;中画为宾,宜虚而婉;下画为主,宜实而动。一个只有寥寥四划的“日”字,作如此悉心的研究,可见书法技法的重要性。点勾画本身是有生命的,线条是带哲学灵性的。所以王羲之特别看中技法,“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王羲之《论书》)。没有味道十足的技法的书法,是无味之书。章法是书法的灵魂,技法是书法的生命。徒有技法,章法迷失,神采不生;光有章法,技法混混,无精打采。当技法与章法达到完美结合时,书法就步入了一个日臻完美的新境界了。
(原载《解放军报》,转载于求是理论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