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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疾病的哲学

 

墨子生活在大众之中,他有着我们一般人少有的底气。他对疾病的认知非常健全。在他的思想里,疾病几乎是一个观察人生社会的喻体,一个独特的价值评判角度。

墨子善用疾病这一喻体。他有名的“兼爱”开篇即说:“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庄子名言“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大概是从墨子这里得到启发。

墨子劝说楚国停止攻打宋国时,也善用这一喻体,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战争”。墨子的智慧在于自己不说出病症而由楚国国王承认。他说的是,“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楚王脱口而说,这个人一定得了小偷小摸的偷盗病。接下来,墨子跟楚王、公输般继续论说,使楚王下决心停战。我们由此可知庄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一句名言的灵感来源。

当然,也有人跟墨子辩论时用这一喻体来嘲笑他,但他很好地化解了。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之为义也,人不见而耶,鬼而不见而富,而子为之,有狂疾。”巫马子这个儒生对墨子说,你行侠仗义,没见什么人服你,也不见鬼神赐福给你,而你还要行义,你大概有狂热的毛病吧。墨子反过来问巫马子赞同什么人,结论是巫马子也是赞赏这类有狂病的人。疾病在这里是一种情操,一种品质偏好;一如后来德国诗人歌德所说,我年轻时领略了一种高尚的情操,我至今不能忘掉,这是我的烦恼。

在墨子那里,病有可恶,也有可贵。可贵的就是高尚情操的,可恶的则如“窃疾”一类。但有更伤心的一面。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墨子说,伤心啊,你们言则称商汤文王这样的圣王,行事则以猪狗相比,伤心啊。墨子的这段话在今天尤其需要致意,从个人来说,大道息争,君子无斗,好斗的人肯定有什么病,好斗的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从国家来说,墨子也道出了现代政治哲学的先声。

我们知道,墨子在当时即被人们尊称为圣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圣人会生病吗?圣人也会生病。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墨子病了,他的弟子跌鼻进来问他,先生怎么会生病呢?先生以为鬼神明察秋毫,能给人祸福,行善的得奖赏,为恶的遭到惩罚。先生是我们时代社会的圣人啊,怎么会得病呢?难道先生的话有不对的地方吗?难道鬼神瞎眼了吗?墨子回答说,虽然我生病了,但何必说鬼神不明察?人生病有多方面的原因,有因为寒暑冷暖不适而得病的,有因为劳动太苦太累而得病的,好比一百道门只关了一道门,强盗何愁不能进入呢?)

墨子的这段话是大白话,他表达了一种健全的疾病观。即人都是要生病的。只不过,疾病的性质有不同,如前说,有可恶的,有可贵的;如佛家说,有业力病,有外因病。我们身心所患的病症或是自找或是无意中外感而得,只要认清这一点,我们就会平实地看待疾病,对那些自找的毛病如三高、肥胖,我们应该批评;对那些外感风寒一类的毛病,我们则无须挂碍。很多人对疾病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些人则受心灵鸡汤一类的洗脑洗心,以为人是可以不得病的,很多人以为锻炼者、练功者、修行者、大成就者、伟人圣人们是不得病的。人们忘了,就是墨子这样的圣人也是要得病的;就是释迦牟尼那样具足神通的觉者也是要得病的,佛陀晚年灭度前给众生示现的正是疾病,佛陀思想中极重要的人生之苦,病苦就占了四分之一。我们能够做的,就是靠风寒感冒一类的疾病增强身心的免疫力;同时,努力使自己远离颠倒梦想,不要得自我造业的“富贵病”或“不治之症”。

 

/余世存(学者、青年思想家)

(来源:新金融观察报2014.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