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把我们变成人，但人又是裸体的动物。在19世纪30年代，人类的智力成果基本能令人满意，尤其是科学驱动着时代进步。但是，英国人托马斯·卡莱尔敏锐地注意到，世上还缺少一本以服装为主题的深刻论著。作为编辑的卡莱尔，突然收到来自德国维斯尼希特沃(德语意为“无名之乡”)的托尔夫斯德吕克教授(以下简称托教授)作为赠阅的著作：《论衣服的起源与影响》。对此书的评论，德国“无名之乡”的地方报纸称，“这样一本涉及面广、密排、经过深思熟虑的书，可以自豪地说，只在德国读得到，可能只在维斯尼希特沃读得到。这本书由迄今为止无懈可击的斯蒂尔史威根(注：德语意为“保持缄默”)公司出版，装帧等外部因素为该书添色不少。它的高质量让人无法忽视……”评论还说：“不管对于古董商、历史学家还是哲学思想家，这本书都一样有意思。这本经典之作讲述了果敢、目光敏锐、吃苦耐劳又有独立意识的德意志精神和博爱。上层人物读这本书时，一定会有人反对，但他必须也一定会把这个全新的名字托尔夫斯德吕克——提升到哲学的前列，供奉在德国荣誉圣殿。”由此可见，这部书对德国那个时代的智慧贡献有多么重要——这伟大的衣服哲学。

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正如我们现在阅读的是卡莱尔的《拼凑的裁缝》，而不是托教授的《论衣服的起源与影响》。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论衣服的起源与影响》这部书。英国人卡莱尔为了写作《拼凑的裁缝》，活生生虚构了一部《论衣服的起源与影响》和它的作者托教授——如他虚构了一个地名“无名之乡”和“保持缄默”出版公司(这显然是个象征物)。事情的真相是：《拼凑的裁缝》这部书假托托教授的生平和著作，由卡莱尔对此作出评论。进一步说，裁缝是那位德国衣服哲学家托教授，而将他的故事拼凑起来的另一名裁缝正是英国人卡莱尔。卡莱尔是作家，而不是编辑。《拼凑的裁缝》就这么令人着迷地开始了它的叙述。卡莱尔冒充裁缝，以虚构的“服装”包裹着“衣服”的躯体，而这个服装和穿衣服的躯体，都归于他对那个时代的精神气候、知识状况(抵达宗教、政治、文学、艺术以及社会生活诸领域)剪裁刀般锋利的洞察力之下。

卡莱尔为读者上演了一出戏剧。以假托方式著书立说，是卡莱尔有难言之隐(想影射什么)，还是单纯地对形式主义或风格主义的迷恋(文艺至上的)？无疑，《拼凑的裁缝》是一部百科全书般的书中之书。书中明显带有作者精神自传的意味，托教授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卡莱尔生活的变形记。卡莱尔的精神资源本于康德的唯心主义道德哲学观，他看出了那个时代的信仰危机，渴望精神再生。对他来说，精神是惟一的、最高的现实。按唯心主义理解事物，卡莱尔认为，物质世界看得见的东西全是衣服或象征，而人是精神，衣服或象征只是人的外化显现。

卡莱尔就是这样拿衣服说事的——但这本书最好看的，也许还是有关服装本身的知识部分(我允许自己对深奥部分不甚了了)。不过，可以肯定，卡莱尔对那个时代精神状况的焦虑今天依然有效(假如我们承认今天的世界被科学缩减成技术主义)，这正是哲学的魅力。衣服，这个巨大的象征物！象征需要废弃，或者说需要不断更新象征物，因为人的最大困境就是不能逃脱象征——“人到处都被象征包围着，靠象征生活、工作”。衣服会穿旧，旧了就要换新，但衣服又不是一件用来炫耀的花衫——人不能像花花公子派那样，为穿衣服而穿衣服，把衣服当作崇拜的象征物。《拼凑的裁缝》从日常生活和普通事物中挖掘出奇迹，它的哲学思想足以穿越时间的迷雾而不朽。

《拼凑的裁缝》的确是一部罕见的大书(它是哲学著作，也是自传，也是小说，但更像是神秘主义的文学著作)，一部智慧的秘密，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也许，世界的存在真的就是为了等待一部书——正如法国诗人瓦雷里说的那样。它为你打开了什么，并将打开的部分推向阔大。此刻，我还在享受这次阅读带来的兴奋和满足——一次目光和心智的冒险之旅。

（来源：青年参考2004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