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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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继刚】勤俭纪行

 

20048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和部分高校共同举办了“中国哲学大会”。在收到的大约900篇征文中,业余爱好者的文章竟占了将近三分之一。这绝对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专业人士和业余爱好者的文章从形式上就很容易判断,前者是电子版,通过电子邮箱寄来的,后者是手写的,通过邮局寄来的。看着稿纸上那些或者工工整整或者歪歪扭扭的笔迹,看着某某村、某某街道、某某工厂的落款,不能不令人想到那场学哲学用哲学运动的伟大力量。

后来,实际接触过一些哲学爱好者,大多不靠谱。有的拿来一张图,前面排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后面排上自己,传承有序的样子。有的向你展示了很多奇怪的符号,还说要去申请诺贝尔奖。有的很神秘地说已经预测到国家的前途,成果要直接报党中央国务院,等等。

时间到了2011年。

201191日至4日,为着筹备“首届中国古镇文化论坛”的缘故,我来到了浙江衢州江山市。在江山期间,县委宣传部的王之云副部长向我提及,他们这里新塘边镇勤俭村,号称“中国农民哲学村”,在“文革”期间相当有名。什么“一把锄头两股劲”呀,什么“大石头离开小石头砌不成墙”呀,什么“不叫的狗更会咬人”呀,都是当时的哲理名言。我顿时有了兴趣。这是辩证法呀,是生活中的辩证法呀。更令我高兴的是,当年的风云人物都还健在。

他们大红大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

“文革”留给我的记忆是模糊的。听母亲说,我二、三岁的时候,别人用报纸给我糊了一顶高帽子,我戴着它,跟在批斗队伍后面,咿咿呀呀地模仿大人喊口号,把大家都笑翻了。上小学期间,给学校养羊,拾粪,薅草,给生产队摘棉花、掰棒子、揽芋头,当红小兵,戴红领巾,戴红袖章,到集上表演快板书,在舞台上拿着红缨枪刺向“敌人”,在上学的路上愤怒地把“敌人”的泥塑砸烂,这些是我记得的。

与哲学有关的记忆一种。供销社家属院的外面有一块大黑板,经常登大批判的文章。一天,我看到一个词:形而上学。我当时想,一定是写错了,干嘛嘛不行,当然还不能上学,干嘛嘛行了,就可以去上学了。所以,这个“形”,应该是那个“行”。

当我还不知哲学为何物的时候,勤俭村已经成为学哲学用哲学的典型了。当我后来成为一名哲学工作者的时候,这里早就被人遗忘了。我与勤俭村擦肩而过!

我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说到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一般人可能会想到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这些,没错,它们是政治领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最为经典和正统,但是我们也有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知识分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民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等等。或许它们不那么经典与正统,然而,却是我感兴趣的。

勤俭村,20111017上午。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的前面是一块大石头,大石头的上面刻着九个大字“勤俭中国农民哲学村”。毛泽东的字体,恣意而奔放,一种温暖而奇怪的气氛使我振奋起来。

村里有一间陈列馆,展览着文革时代勤俭村的辉煌。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原始文献,报刊杂志,照片,视频资料等等,还有当年来这里参观的人们赠送的礼品。

村委会办公室,一张桌子隔开了我们。这边坐着三个以哲学为谋生手段的人,我、马新晶、周广友,那边坐着两个把哲学变为生活方式的人,姜汝旺、戴香妹。这张桌子又把我们联系起来,就像哲学把我们联系起来一样。

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听到“哲学”这两个字的声音从他们的口中清晰而有力地发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撼。谈起哲学,他们意气风发,情绪饱满,眼睛里发出光芒,脸庞也一时红润起来,不像近80岁的老人。

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中华”与“大前门”混合而成的烟气,随着双方谈话气流方向的改变而漂移不定。这边说的是普通话,那边说的是江山话,两者的频率似乎不一样。

我渐渐地跟不上了,不知怎么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康有为、梁启超为光绪皇帝说变法的画面。康、梁二位是广东人,官话说不好,光绪皇帝一开始认真听,后来也糊涂了,所以只封了他们个六品小官,比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的都低。姜汝旺曾经到北京给中央领导介绍经验,想必也碰到同样的问题了吧。本来他可以更有名的,像陈永贵、王进喜一样。然而,陈永贵和王进喜说的话人家听得懂呀。唉,看来,学好普通话顶重要的嘞。

两个小时以后,由于日程安排的关系,谈话不得不结束了。两位老人似乎意犹未尽,我也意犹未尽。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申请一个项目,对哲学村做持续的研究。

回到北京,这个想法开始付诸实施。在获得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资助后,我们开始对当时采集的声像资料进行整理,并着手收集和研究“文革”中的相关文献。

2012821日,当我们再次踏上去勤俭村的路途时,我们已经有了部分的研究成果了。他们当时读什么书,怎样学哲学用哲学,他们的哲学体系,都有了基本的了解了。根据研究的情况,我们准备了调研计划和问题。

调研计划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参观考察勤俭村的地形地貌、有关景物,例如斗天井、徐垄水库、陈列馆等。

二是采访,分为五组。第1组:有关领导,村书记、村长、村委。第2组:姜汝旺、戴香妹、傅金妹、姜乾位、毛阿妹。第3组:姜洪宗、姜建文、姜法六、姜宗福、姜成良、姜祥福、姜根土、姜刚森、姜洪树、李子刚、姜位高、姜均成、姜建富。第4组:姜洪贵、姜法建、姜文湖、姜子太、姜洪仓、金衰妹、姜有觉、吴爱菊、姜盛德、刘合友、姜梅兰。第5组:姜瑞禄、“猪毛鬃”(姜均成的大伯)、“反面典型”以及“文革”中受到冲击的人员。

三是档案、资料的收集,包括勤俭村、江山市档案馆、衢州市档案馆等单位所藏有关文献。

调研问题分三类。

第一类是关于勤俭村历史地位和影响的,例如,姜汝旺成名是在地区还是省的讲用会上?“北京之行”多长时间?受到哪些领导接见?讲过几次?听众是谁?“北京之行”后,姜汝旺仕途如何?西哈努克亲王为何没来勤俭村?戴香妹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是如何确定的?有没有提案?毛家仓火车站是客运站吗?何时批准停靠2分钟?接待群众40多万是怎么统计出来的?勤俭村与东海舰队有怎样的联系?勤俭村是如何参与越剧《半蓝花生》创作的?

第二类是有关勤俭村学哲学用哲学活动以及理论观点的,例如,最早学哲学的十二个人是谁?当时学习过什么教材?请什么人做过辅导?是否到外地参加过培训?文章署名者是不是作者?写作组都有谁?学习辅导员都有谁?《辩证唯物主义通俗讲话》、《‘神灭论’注释》、《革命儿歌集》出版了吗?关于哲学村“三姐妹”的说法是怎么来的?当时学哲学的真实情景怎么样?多少人愿意学?用哲学的效果究竟怎么样?五七学校哪一年开办?哪一年停办?具体办学情况如何?姜瑞禄、“猪毛鬃”是阶级敌人吗?有没有冤假错案?现在对刘少奇、邓小平、杨献珍有什么重新评价?对文革如何评价?

第三类是关于勤俭村现状和发展前景的,例如,陈列馆建于何时?资料的收集情况如何?出于什么考虑建陈列馆?哲学村的规划情况如何?为什么搞这样一个规划?当年风云人物现在的生活状况如何?现在的年轻人对当年那段历史的看法如何?有多少人在外打工?从事什么职业?本村有没有哲学专业的大学生?当年那场运动的影响如何?有没有后遗症?对哲学的看法有没有改变?哲学是什么?还需要哲学吗?哲学大众化与道德文明建设、和谐社会建设、新农村建设有什么联系?有没有一些具体的问题、看法和建议?

我们邀请了衢州学院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的老师一同参加调研,今天来的有三位,吴锡标、郑红梅、徐裕敏。徐老师是我们特地邀请的,地道的江山人,帮助我们做现场翻译和后期录音整理工作。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们深知,徐老师对于我们的工作是何等的重要!

我们项目组这次来了两位,我和周广友。马新晶因身体原因没来。我们是随同哲学所党委书记吴尚民率领的国情考察组一起来的。人很多,热闹。吴书记代表我们项目组向勤俭村赠送了《毛泽东文集》。在封套上面,我事先打了几个字贴上: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姜汝旺和戴香妹还是那么精神矍铄。看见他们,我赶紧过去握手,他们笑着说,来了哇,欢迎啊,也使劲握着我的手。

一个简单的开场白后,照例是姜汝旺主讲。他谈到了去年我们曾经讨论过的一些问题,也提出了一些新问题。演讲结束后,大家发表了一些评论,有礼貌性的称赞,也有真心的佩服。

考察组轰轰烈烈地、熙熙攘攘地奔往下一个地点了,我们参加调研的同志留了下来,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我拿出调研计划,交给村支书姜建平,请他协助安排。他说,没问题,不过,第3组和第4组的人有故去的,有迁出的,有不在家的,有联系不上的,能找多少是多少,第5组的人都故去了。我说,那好吧,第34组的人合并吧,安排在明天下午,参观也安排在明天下午,明天上午安排第2组,今天镇里和村里的领导都在,我们先安排第1组吧,他说,好啊。

接下来,我主要就第三类问题进行询问。与我事先料想的情况差不多,这个村子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务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妇女儿童,哲学在这里几乎断了传承了。除了村干部,就剩下了八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有精神病。姜建平强调说,只有一个是精神病,其他都不是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新塘边镇的领导们成了接班人。他们不光对哲学村的建设给予了支持,而且把哲学运用到他们的实际工作中。镇党委书记李纯浩给了我一张哲学试卷,说是考察村干部用的,我大致看了看,觉得挺有想法。他还说准备编一本《哲学小故事》的连环画,并请我当顾问。我说,好啊好啊。姜汝旺说,哲学村现在变成哲学镇了。

访谈结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上七点了,然后又到镇里座谈。回到衢州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了。因为比较兴奋,所以并没有觉得累。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直奔勤俭村。除了昨天的人马外,衢州学院今天又有两位老师加入,张永峰和魏俊杰,调研队伍扩大为七人。

上午采访的对象是姜汝旺、戴香妹、傅金妹、毛阿妹、姜乾位。这五个人,是勤俭村名气最大的。姜汝旺、戴香妹、姜乾位的事迹曾经在《哲学的解放——勤俭大队学哲学用哲学的故事》中给予专门介绍。这篇报道在《浙江日报》连载,《人民日报》全文转载,五个版面,连续五天的宣传,足以让他们扬名中国。后来,单行本还被译成英文,海外发行,这更是让他们走向世界。前几天我检索Amazon网站的时候,发现还有卖,名字是Philosophy Is No Mystery。封面上木刻着一个农民形象,手里拿着一本红宝书,带着白头巾,脸上笑呵呵的。浙江的农民是不带这种白头巾的,那是山西的农民,这里的农民戴斗笠的。戴香妹、傅金妹、毛阿妹号称“哲学村三姐妹”,名头在当时也是很响的。

我主要是就第一、二类问题向他们提问。姜汝旺谈的最多,戴香妹偶尔插话,其他人相对沉默。我有意识地引导大家都说一说,傅金妹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说了一大段地道的江山话,语速很快,再加上她满嘴的牙快掉光了,反正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懂。唉,看来又只能等着看徐老师的译文了。姜乾位和毛阿妹始终比较沉默,当问到他们问题的时候,也往往是由姜汝旺代为回答。

吃完中午饭,插空采访了毛佥靖。她曾经是这里的大学生村官,80后,普通话说得好,所以担任了陈列馆的解说员。现在考取了公务员,在龙游工作,为了今天的事情特地赶过来。

下午到场的,除了“五大明星”外,又增加了姜根土、姜法六、姜兴刚、姜刚森四人。问题基本上是上午那些问题的深入。我加强了对新面孔的提问,主要是关于他们写的文章。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们对文章的内容还记忆犹新,真不简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姜法六,衢州师范毕业,写作班子的核心成员,真正的笔杆子。他说话的时候,眉头皱起来,那是一个经常思考的人才有的表情。

采访结束后,村里村外转了转。徐垄水库、妇女水库,儿童水库,远处的西干渠,高架在天空中,下面是将军茶园,斗天井加装了水泥盖,看不见了。古樟树,五连塘,开放的荷花。姜汝旺的家,堂屋里挂了不少对联,还有郭沫若的题字。他说,这是复制品,真品已经珍藏起来了。大喇叭,墙上的标语和宣传画,土戏台,篮球场,旧房子旁边的新房子。这是一个混搭的世界。

空旷的戏台上有些杂草,仿佛看见穆桂英在那里唱:“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呐……”

勤俭村重装上阵,要出发了。

祝你好运!

下午五点,完成了预定的调研任务,我们在勤俭村的行程全部结束了。

依依告别姜汝旺和可爱的村民们。

再见,我还会回来的,我心里想。

 

记于20121031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本网首发。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