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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纸上的知识分子

当年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说了许许多多北大的旧事,因为要说的事太多了,必然有漏掉的。漏掉的当中有值得说的,也有不必说的,我觉得《文艺批判》这个刊物不妨一说。

19676月,由新北大公社文艺批判战斗团编辑的《文艺批判》问世,创刊号除了照例登载《毛主席文艺语录》和《发刊词》外,有聂元梓《高举毛泽东文艺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新北大中文系文艺批判小组《彻底清算旧北京市委破坏京剧革命的滔天罪行》等。这个刊物充当什么角色?《发刊词》说:《文艺批判》是高举革命的批判大旗冲锋陷阵的红色战士。它将以战斗的姿态,呼啸着,奔腾着,大喊大叫地投入到汹涌澎湃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那是什么样的战斗姿态呢?反革命修正主义统治我们文艺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再也不能容忍了!今天,是我们杀过去了!我们要刮起12级革命的大风,把他们搅得周天寒彻,杀它个人仰马翻!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什么名流学者’‘专家权威,都要一齐打倒,统统都在扫荡之列!在文艺界来个大批判,大扫荡,铲除这些毒草,荡涤这些污垢,彻底批判刘邓黑线,这是《文艺批判》的战斗任务。

以这样的标准看,《文艺批判》确实把修正主义文艺杀了个人仰马翻。我列举一些文章的标题,大家多少可以感受到它是如何呼啸着奔腾着:《把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连根拔起》,《彻底清算刘少奇的叛徒哲学在文艺中的流毒》;《大阴谋家彭德怀是怎样利用文艺为其篡军篡党制造舆论的》,《彻底清算邵荃麟在〈人民文学〉的罪行》,《揭发周扬在北京大学的罪恶活动》、《陶铸的创作自由论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理论》等。据我所知,编辑这份刊物的部分人士以及一些参与写作批判文章的一些作者,在文革后有不少人仍然从事文学工作,和他们当初编辑这本刊物时对文艺的理解大不相同了。这几年学术界喜欢重返八十年代,倘若真的返回,我觉得是要清理一下知识分子是怎样从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这正是当代思想研究的一个空白。

不到一年,19683月,《文艺批判》改为《文化批判》,作为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的革命大批判刊物继续出版,编辑者自然改为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批判》编辑部。由文艺文化,仍以文艺批判为主,但逐渐兼及别样,坚决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以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的革命批判精神对文艺、历史、哲学及意识形态其他部门中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展开彻底批判。改刊后的《文化批判》批判得比较多的是旧北大新北大是在批旧北大中实践文革主流意识形态的。改刊致读者一文说:旧北大是一个资产阶级顽固的反动堡垒,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这里表现得十分顽强,它统治全校,流毒全国。”“为了摧毁旧北大,建设新北大,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巩固发展红色政权,对党内最大一小撮走资派及其在北大的黑干将的反动立场,对他们所鼓吹、宣扬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展开彻底的批判。2期的《文化批判》发表《剥下反共老手、蒋贼御用哲学家冯友兰的画皮》,第5期发表了《池深王八多———看旧北大校务委员会中的国民党势力》、《翦伯赞是法西斯主义的辩护士》、《朱光潜是蒋介石的乏走狗》和《四开党季羡林的罪恶史》等。这几篇檄文的作者分别是新北大公社红十团新北大公社红二团灭资兴无新北大公社红六团橘子洲新北大公社红十团长江横渡新北大公社红九团报春追穷寇。除了当事人明白,谁也无法考证这些批判文章的作者是谁了。

点到名的人都是旧北大的教授,也就是资产阶级反对学术权威,还有则是当权派。这些已经被定性的知识分子,此前、此时和此后的状态颇令人寻思。校务委员会中被点名的王八有校长兼党委书记陆平、翦伯赞、汤用彤、侯仁之、王学珍等。批判文章在汤用彤佛学专家的名头上加了引号,并说已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阎王。熟悉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的人现在已经不多,去年年底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了长篇传记《侯仁之》,述其生平与治学。我查王学珍等主编的《北京大学纪事(一九八九———一九九七)》,未见《文艺批判》改刊一事,不过,1968年的条目中记叙了部分被批判者的行踪。如上半年,校文革在校内44楼、第二体育馆、物理大楼、北招待所、生物小楼、五斋等多处及井冈山兵团在28楼等处,私设牢房,私设公堂,将大批党政干部、知名学者囚禁其中。还有一段史实,也是治当代史者熟悉的内容: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给出路政策的指示,宣传队指挥部负责人到外文楼北面监改大院宣布,解除对冯友兰教授的监改,叫他从牛棚回家居住,同时将翦伯赞释放回家,并决定给冯友兰每月125元生活费,给翦伯赞夫妇每月120元生活费。到了第二年的1月,宣传队指挥部对遭监改的原校领导的生活费做出如下决定:陆平每月暂发生活费40元,在家子女每月15元;戈华每月暂发100元;黄一然每月暂发100元;史梦兰暂由自己的存款中每月提取80元;彭佩云每月暂发40元。

领到生活费120元的翦伯赞夫妇在当年的1218服安眠药自杀身亡。在那种高压下,能够挺得住的知识分子好像也不多。冯友兰在牛棚中的情形,曾经有人记述道:一切听指挥,早请示排队,晚汇报排队,背语录排队,出去劳动排队,每天三顿饭排队。每顿饭排队是到外文楼北边的黑帮劳改大院去打饭。每排队时必要报数,在报数的同时要自报自己的政治帽子。冯友兰先生在里面要算是个子较高的几位之一,总是叫他排在头一个,并叫他说:报到!我叫冯友兰!是……是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说:不行!重报!你这是避重就轻!你是反动学阀!先生便改口说:……我是反动学阀。洪谦先生由于害怕,怕也说他避重就轻,也说:我叫洪谦,反动学阀!红卫兵说:不对!你还不够格,你是反动学术权威!先生吓得连忙改口说是反动学术权威冯定先生在自我报名为反动学术权威时,红卫兵说:你不是就写过本《平凡的真理》么?你还想往反动学术权威里钻!你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设身处地想想,冯友兰先生后来由尊孔到反孔,不是没有情由的。1972年一位旅美的清华哲学系校友回国访问,向冯先生询问其学术思想变化的经过,先生以诗回答:去日南边望北云,归时东国拜西邻。若惊道术多变迁,请向兴亡事里寻。

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旧北大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所以毛主席将改为。运动初期,季羡年先生也曾经想革命,但两派中哪一派都把他当作敌人,面临如此局面,他在《牛棚杂忆》中说他多么想逃避,但天地茫茫,往哪里逃呢?一次押着他从未名湖走过,他有了想变成王八的愿望:想到过去自己常在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晒盖。一听到人声,通常是行动迟缓的王八,此时却异常麻利,身子一滚,坠入湖中,除了几圈水纹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季羡年这样想当然不是自取其辱。

(原载:南方周末,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