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从沙滩到未名湖
人能活到一百岁是很少很少的,而我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算起来我和北大的关系少说也有四十五年以上,如果从广泛的意义上说就超过六十年了,这就是说我大半辈子在北大度过的,说我是“北大人”是绝无问题的。北大的一百年是从沙滩到未名湖,我的几十年也是从沙滩到未名湖,这两个地方给我留下多少回忆和梦想!
如果概括起来说,在北大有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有我热情追求的青年,有我提心吊胆的中年,现在我已进入回忆思考的老年了。在这世纪之末,在这北大百年校庆即将到来之时,我回忆什么?我思考什么?我又梦想什么?说真的,我常常回忆的是沙滩追求知识的学生生活;我在未名湖畔常常思考的是二十一世纪中国哲学向何处去;我所梦想的是何时北大能成为一所真正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世界第一流大学。
当我回想起沙滩北大的学习生活时,从我心中就会流出对那些教过我的教师们无限崇敬之情。
废名(冯文炳)先生教我们大一国文。第一堂课讲鲁迅的《狂人日记》,废名先生一开头就说:“我对鲁迅《狂人日记》的理解比鲁迅自己深刻得多。”这话使我大吃一惊,于是不得不仔细听他讲了。我们每月要做一次作文,不少学生都喜欢废名先生的文章风格,写作也就模仿他的风格。先生发作文要一篇一篇地评论,有次我写了篇题目是《雨》的散文,我自以为写得不错,颇似先生风格。废名先生发文说:“你的文章有个别字句还可以,但全篇就像雨点落地一样,全无章法。”同学们哄堂大笑,我面红耳赤。接着发一篇一位女同学的文章,先生说:“你的文章最好,像我的文章,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优美、清新、简练。”先生就是这样可亲、可敬、可爱。有一次废名先生给我们讲“练句”,他举出他的小说《桥》上的一段为例,这段是描写夏日太阳当空照得大地非常非常热,而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有个乘凉的人,他用了一句“日头争不入”来形容当时树下的凉意,他说:“你们看,我这句构造得多么美妙呀!”
我选修
我作为一名哲学系的学生选修外语系《英国文学史》困难自然是很大的。这门课是由
有门课程我学得很糟,这就是
这里我还得介绍一下
在大学四年里,我还修了不少其他课程,有
现在回忆起我的学生读书生活,用“感谢我的教师们”几个字来表达我的感情是远远不够的,也许可以说,他们给我的“知识”和“治学态度”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财富。“回忆”可以是没完没了的,但有意义的回忆也并不太多,我应该到此为止了。
在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可以说遇到了三个相互联系的问题:如何看中国传统哲学;如何看西方哲学;如何创建中国的新哲学。这是近二十年,特别是近几年在未名湖北大“思考”的问题。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在西方哲学的冲击下,中国哲学是处于一解体与重构的过程之中,我们必须引进和学习西方哲学,又同时必须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清理和诠释。关于“如何看中国传统哲学”的问题,我曾写过一些文章讨论过,特别是在那本《在非有非无之间》叙述“我的学思历程”一书中,有一章四万多字的“对中国哲学的哲学思考”中,比较概括地说了我的看法。我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命题、体系等方面作了一总体上的分析,当然这还只是一纲要式的研究,如果有条件我会写一本比较大的书,这里不多说了。最近我应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之约,他们要我主编一部二百至三百万字的《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东渐史》,并附二、三百万字的资料,我约请了国内十几位同行和我一起完成这项大工程,这部书共分十二册,我自己写的最后一册是《中国本土文化视野下的西方哲学》。我为什么愿意主编这部书,并且写最后一本呢?这就是我企图对前面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如何看西方哲学”作一点系统的研究。
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输入中国,可以说和北大有着密切的关系,最早有曾任北大校长的严复,是他输入了西方的进化论,其后有鲁迅之与尼采,梁漱溟之与柏格森,李大钊、陈独秀之与马克思主义,胡适之与实用主义,丁文江之与科学主义,张颐、贺麟之与黑格尔哲学、汤用彤之与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和英国经验主义,朱光潜之与克罗齐,熊十力之与怀德海,郑昕之与康德哲学,陈康之与希腊哲学,洪谦之与维也纳学派,熊佛之与现象学等等。八十年代以来,北大又是输入西方现代哲学的重镇,有研究分析哲学的,有研究存在主义的,有研究现象学的,有研究科学哲学的,有研究解释学的,有研究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这是又一次西方哲学的大输入。就北大来说,前一次西方哲学的输入在沙滩北大,这一次的输入则是在未名湖的北大了。这些学者,无论是五十年代前的,还是八十年代后的,他们或翻译,或介绍,或研究,或批评,或回应,或会通,都做出不少贡献。因此,我想总结一下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输入,大概会对在二十一世纪创建中国的新哲学体系是件有意义的事吧!同时,这可以说会对分析和了解北京大学学术发展的道路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原载《光明日报》。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