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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笛】南爱琴海的哲学之旅

7月中旬,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参加第17届国际美学大会之后,笔者到南爱琴海地区进行了一番考察。这次旅行真的可谓是“哲学之旅”!这是因为,在那些中国游客罕至的历史遗迹当中,不仅承载着“巨大的历史感”(东西方民族曾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幕恢弘的“历史戏剧”),而且它们居然还同古希腊哲学的“生长”息息相关。

“哲学故乡”米利都是我最想要去“朝拜”的圣地,哲学家罗素就将这里“定位”为不仅是哲学而且还是科学的发源之地。在欧洲哲学史上,第一批哲学家就现身在这里,从而组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哲学学派———米利都学派。就是在此地,米利都哲人们不再将宇宙看作是充满了众神的活物,而是要找回神话之前本来的“自然”,“水”、“无限”和“气”就被他们视为万物的本源。然而,我所见的米利都却是烈日炎炎下的一片旱地,在古希腊时代,这座进入小亚细亚的必经的繁荣港口,却由于门德雷斯河的淤泥阻塞而在地图上曾一度被悄悄抹去了。但另一位米利都人希波达马斯索所创造的“棋盘式”的城市规划格局却仍依稀可见,他用十字交叉的笔直街道来连接整个城市,这种设计模式在巴黎和纽约还在延续。在而今的城邦遗迹里面,无论是宽阔的中心广场,还是奢华的冷热浴室,似乎都难以重现当年生机勃勃的商业气象了。在气势恢弘的古代剧场,我还追问导游:“遥想当年,哲人泰勒斯是否在这里看过古希腊悲剧呢?”导游肯定地说:“那是一定的。”他遥指远处的山间,告诉我说,根据考古,那才是最早的旧米利都城,泰勒斯则肯定生活在我们脚下这座新城中,不过当时剧场所观可并不那么“罗曼蒂克”。当然,我也知道这座剧场不过是古罗马人的改造品(这曾是当时小亚细亚最好的剧场之一,后来被奥斯曼文化“加工”的痕迹尚在),斗兽和决斗的血腥可能更多地充满在这里,早已同古希腊文明不可同日而语了。

真正令我感受到古希腊哲学之“源”的,反倒是在另一座典型的古希腊城———普里内。这座被屏风般山峦怀抱着的城市,被称为是没有被“罗马风格改变”的希腊城市之精品。那曾挺立的雅典神庙早已“铺倒”在地上,成为散落四处的断裂的大理石柱群,只有后来被竖起的多利安式的5根柱子,方显示着智慧女神曾拥有的威严和威仪。秉承了亚里士多德师教的亚利山大大帝,也因到“神泉”请示神谕以此地为居住中心,当年他的小小的行宫遗迹还保留着。正是他出资兴建了我们置身其间的雅典娜神庙,从而使其成为普里内城的绝对中心。直面碧绿的门德雷斯河三角洲,远方一线蔚蓝的爱琴海,还有浮在海面上的一层雾霭,我突然“顿悟”到为何米利都学派哲人将水、无限和气视为始基,这不正是来自他们在生活中的所见吗?三角洲的“土”、海与河上的“水”还有空中的“气”,不正是他们哲学智慧的自然之源吗?在“万物归一”的诸种哲思当中,曾预测过日蚀的泰勒斯,也许就是看到水的“由下向上”的蒸腾与“由上向下”的降雨,才得出“万物皆由水构成”的结论;把地球看作圆柱体的阿那克西曼德,也许正是极目远眺“天”“地”之间感受到湿与干、热与冷的张力,所以才将“无限”归之为物质因;还有,阿那克西美尼也许正是有感于宇宙之内气体之“聚”与“散”的运动,所以才将更为“虚空”的“气”作为万物始源的。不过真的是“沧海桑田”,就像米利都早已变成一座旱城一样,普里内城前的海水也已退到“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远方了。

细想起来,当年哲学家们试图摆脱希腊“神话思维”那将是多么的艰难,不再是将“信”而是以“怀疑”为出发点,这恰恰是人类“理性”自身的胜利。在迪迪玛的“神泉”旁边,你就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神的力量”,因为这里就是阿波罗神庙的核心封闭区域。该矩形的圣所为100多根已经坍塌的巨大的石柱所环绕,显得竟如此阴森、庄重和崇高,就像那尊著名的“盛怒的美杜莎”雕塑所透露的古老讯息一样。想当年,只有祭司和传神谕者才有权立足此处,进行着我们再也无法“还原”的古老的宗教仪式,可以想见那种“神力”对于古希腊人生活的直接导引的功用。然而,“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毕竟既抵御住了东方神秘主义的“诱惑”,又没有受到俄耳浦斯教义的影响,阿波罗所象征的光明与理性却在非神学的领域被得以发扬光大。但是,与米利都相距甚近的萨摩斯岛上的人们,却深受俄耳浦斯经文的教化。其中的一位最著名的萨摩斯人,就是作为西方数学鼻祖的毕达哥拉斯,与米利都哲人皆身兼实务家不同,从他之后,古希腊哲学家们更趋向于将哲学视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

如果从遗迹保存的完整性来说,古罗马时代小亚细亚的首府以弗所城,实际上是土耳其境内最值得去观赏的遗址。曾对古希腊哲学、地理和历史建树颇大的爱奥尼亚人就定都在这里,荷马史诗更被视为他们对古希腊文明的“伟大献礼”,它也是维系希腊各个城邦的唯一“精神纽带”。如今这座几经变迁的都市,那种柱式结构加雕塑壁画的“雕琢刻镂”之美被存留了下来,(作为古希腊五种建筑风格之一的)爱奥尼亚式建筑的绝美“风范”仍在被彰显出来,爱奥尼亚式建筑也因此而得名。尽管从灰白的石柱间已难见“错采镂金”之往昔辉煌,但是各种建筑文化风格的有机融合,使得这里堪称古典建筑的“博物馆”。譬如,几乎所有的古希腊柱式现在都能在以弗所找到。这里有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里面曾供奉着丰产女神,但如今已经荡然无存。只能在圣索菲亚教堂的精美的大理石那里,看到当年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在此掠夺的“成果”。

伫立在塑像里面,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或许对智慧(sophia)的爱(philo)最初就是“城市文化”的产物,是城里人通过对于自然的“返观”而产生了哲学之思,而当时的毗邻的农耕民族在这个方面却乏善可陈。只有在城市的公共广场空间当中,人们才有“闲暇时间”进行“思想散步”,才真正开始了对话的“辩证”与辩证的“对话”。这意味着,哲学并不是丰产女神之情境下的产物,而只是雅典娜女神之语境内的“衍生物”,或者说是“高级精神产物”。或许,只有像以弗所人那样尊重思想的城邦人士,才热衷于将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全身像铸造在他们的硬币之上,莫非他们是想通过商业的交易而将哲人的光辉形象在整个爱琴海地区广为播撒?但无可置疑,最早的古希腊哲学的中心并不在雅典,反而是在我所游历的伊奥尼亚海岸,苏格拉底之后“哲学之光”才在雅典城逐渐散射出来。

整个以弗所城“精品中的精品”,无疑就是位于显著位置的赛尔索斯图书馆。那精美典雅的双层格局、精致装饰的纤细廊柱、方形龛内的精美塑像、铭刻精细的希腊文字,都显现着一种令人震撼的“美”!这不禁令人联系到亚利山大城图书馆那曾承载的短暂的“文明之光”。当然,印刷术产生之前的图书馆并不仅仅是书库,而且还承担着如复制和买卖图书这般的传播文明的职责。这里一定传播了许多古希腊和罗马的哲学著作,因为在博物馆里面,我们不仅看到公元前235240年间制造的佚名哲学家的青铜造像,而且还有幸看到了以弗所发现的著名的“苏格拉底墙”。这是一面以大红色为背景的墙,上面描画着身着一袭白衣、身体健硕、胡须丰满、目光炯炯的苏格拉底,头上镌刻着他的哲学家的英名。这还是我第一次实地见到古希腊哲学家的造像和壁画(这幅造像可能更为接近苏格拉底的原貌)。有趣的是,苏格拉底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丑陋反而挺“帅”的。从旁边的全息复原图当中,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这位善于对话的哲学大师在生前一定过着非常“优雅”的生活,这好像与极富悲壮色彩的“苏格拉底之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次在南爱琴海的旅行,不仅仅是“哲学之旅”,同时也是“美学之旅”,当然更是“历史之旅”。我非常喜欢威尔斯在《世界简史》当中的两个精妙绝伦的比喻,一个是说人种的“大融合”:“人种可以自由杂交,就像天上的云那样,分离、混合,又重新结合,而绝非像一个书上长出的树杈,分开后就无法再结合到一起。文明应该随时意识到:在任何机会到来的时候,人种都会重新组合”;另一个则是说许多古代文明古国的地理疆域,随着历史的变迁,就像“显微镜下的变形虫”那样不断收缩、扩张乃至变异。在如今的土耳其这片或贫瘠或肥沃的土地上,历史上不同的人种、种族、民族上演着融合和分裂的惊心动魄的也曾践踏过这里并称雄天下……与从黑格尔的“哲学叙述”当中能感悟到的那种“巨大的历史感”不同,笔者则从南爱琴海的历史实物当中感受到了更为现实的“巨大的历史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哲学”吧!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