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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晓】“人生的艺术化”——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所展示的美学研究目标

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在他的《谈美》中得到了深入浅出的并且是最完整的表现。朱光潜的早期美学思想主要集中在他的《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和《谈美》这三本书中。《悲剧心理学》“是《文艺心理学》和《诗论》的萌芽”(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而《文艺心理学》才是朱光潜美学的一个综合构架,在这本书中他全面阐述了他早期的美学观点。《谈美》则不仅是《文艺心理学》的缩写本,而且如朱自清先生在序中所说,“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

重读《谈美》,发现其中说到的《文艺心理学》中所不详的和那一章“人生的艺术化”的增加,实际上是朱光潜对于自己在《文艺心理学》中没有专门论述的美学思想的出发点与指归目标的阐明,那就是人生的艺术化,其中内涵着朱光潜的人格理想。毫无疑问,朱光潜的早期美学思想的形成,得益于西方美学和文艺批评思想,特别是克罗齐、康德、尼采、立普斯、布洛、柏格森等人的学说,他自己认为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尼采。但朱光潜不是把这些学说剪裁、拼贴在一起,而是按照一条主线加以改造、吸收,形成了自己完整的美学思想。这条主线就是建立高尚的人格理想,使人生艺术化。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的完整性,才能理解他在历史的风雨中始终珍视并且坚持的美学观点,才能理解他的美学思想对于今天的美学研究的重要意义。

一、朱光潜美学研究的理想目标

在《谈美》的收尾一章,朱光潜提出了“人生的艺术化”这个命题,旨在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实际上,他在这一章里提出了他的人格理想、审美理想,提出了他的美学研究的理想目标。

朱光潜认为,人生是多方面统一的和谐整体,完满的人生是实用活动、科学活动与美感活动的平均发展。实际人生只是整个人生之中的一个片断,所以美感活动或艺术活动与实际人生有着距离。但是,艺术与整个人生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所以,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离开艺术也无所谓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问题在于人自己怎样去书写或创作这个作品。

那么,什么样的人生是完美的呢?朱光潜把它比作一篇上品文章。其一,完美的人生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贯穿着一种做人的精神。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也就是说,完美的人生应该由一种高尚的人格串起。“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都不能与全人格相冲突。其二,完美的人生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情趣,这是生命的创化,它流露于言行风采之中,构成美满的生命史。这种理解,在《谈文学》的“文学与人生”篇中也有明确的说明:“健全的人生理想是人性的多方面的谐和的发展,没有残废也没有臃肿。……情感思想便是人的生机……有情感思想而不能表现,生机便遭窒塞残损,好比一株发育不全而呈病态的花草。”(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

完美的生活也就是艺术的生活,而艺术的生活即本色的生活。那就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这是一种超越名利,不做作,不虚伪,恬淡自然,清静无为的人生,从中可以体会到朱光潜的人格理想。这是他自小在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中、在家庭的封建传统教育中以及自己对于古典诗词与古代哲人、文学艺术家的喜爱与理解中建立的。他最欣赏的人之一是陶渊明,认为他的生命史是一种艺术的杰作。因为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又因为他过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人格的高洁与情趣的高雅使他的生命史成为一幅美丽的图画。

因此,朱光潜认为人生的艺术化有两个方面。首先,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这又包括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一是要把“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严肃地生活,认真地生活。“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把生活中的每一小节都看作是人格的表现,严肃认真地对待,就像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二是“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即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显然,朱光潜在这里强调的是一种人生的风采,一种人格理想,这是人生艺术化的第一要义与最终目标。

其次,朱光潜认为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枯竭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拚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艺术家”是广义的,是指知道生活之人。那是觉得生活有趣味的人,是能欣赏生活的人。欣赏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脱离肉体需要的限制而获得自由的活动。对于生活中的一切,总是处于欣赏的状态,用欣赏的眼光去看,生活就会充满情趣。哲学与科学本来是为了满足求知的欲望的,是实用的。但如果哲学家与科学家用一股热忱去欣赏他自己所见到的那一点真理,觉得有兴趣时,真理就离开了实用而成为情趣的中心,就是美感的对象了。从这样的角度看,科学的活动也是一种艺术的活动。所以,就广义来说,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可以看出,朱光潜对于人生艺术化的第二个方面的解释与第一个方面有着内在的联系,情趣或欣赏是指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要能超出实用功利的限制,发自内心的去做每一件事,那必然是认真的严肃的,同时又是自由的豁达的。没有情趣,不会欣赏,那就既不能严肃,也不能豁达。如此看来,人生的情趣化具有更加特殊的意义,它是达到人生严肃化即建立高尚的人格理想的必要中介。这样,两方面的结合,才能使人把自己的生命史当作一件作品来进行创造,朱光潜也由此把人生纳入了艺术之中。

理想人格、理想人生总是在与现实的比较中生发出来的。从朱光潜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对现实社会、实际人生的不满。在他看来,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切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植根于此。被利害关系系住之人,是“俗不可耐”之人,“俗”就是像蛆钻粪似的求温饱。人心之坏,是由于“未能免俗”。而人心之好坏,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存亡。朱光潜写下《谈美》时,正是国家危急存亡的年头。他在开场话里说:“我现在讲美,正因为时机实在是太紧迫了。……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心美化。”(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在这儿,朱光潜没有把美看作是风花雪月,美不是精神奢侈品,而是可以洗刷“太坏”的人心的“清凉散”,是一种“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是建立“净化”的理想人格的前提。因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在创造或是欣赏艺术时,人就能从有利害关系的实用世界搬家到绝无利害关系的理想世界里去,跳出现世的利害网,获得美感,建立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种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这样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他谈美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免俗”,即如何从现实的利害关系中超越出来,达到人心的美化。在这个基础上,建立高尚的人格理想,做到人心的净化。这也就是朱光潜美学研究的目标。

由此可见,朱光潜美学研究目标的确立,是建立在他对人生与艺术的关系的深刻理解的基础上的。朱光潜接触西方美学与文艺学思想后,对于尼采学说最为崇拜,自称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他的心灵中“植根”。这主要是因为尼采的学说是对人生的沉思,是对人生与艺术的关系的揭示。现实的人生充满了利害关系,充满了苦难,只有在艺术的世界里才能找到安慰与超脱,才能获得永恒的大生命。朱光潜接受了尼采对于人生与艺术的关系的基本观点,却没有像尼采那样从现实中逃逸。他提倡的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他的美学研究是面向现实的,面向社会的,是要洗刷太坏的人心,救国家于危急之中的,而且他认为唯有谈美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这里,朱光潜的人格理想与他的美学研究目标的确立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只有美才能使人以出世的精神去做入世的事业。

二、朱光潜早期美学理论的构架

从“谈美”为“免俗”这一目标出发,朱光潜建立了他的早期美学理论体系。这个体系由三个主要部分组成:美从哪儿来,美是什么及美的特点。

美从哪儿来?朱光潜认为,美产生于人的美感经验活动。因此,他谈美是从“美感是什么”这个问题出发的。

朱光潜提出,人对一件事物的看法或态度是多样的,所看出来的现象也有多种样子。最主要的看法或态度有三种,即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就是说,持美感的态度去看事物,就能看到美。所谓美感的态度,就是不含利害关系的态度,因此,就“用”字的狭义来说,“美国最没有用处的”(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那么,人为什么会有美感的态度呢?朱光潜指出,那是因为人有一种美的需要。人性是多方面的,需要也是多方面的。“真善美三者俱备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美的需要与真和善的需要一样,是人的精神上的需要,“精神上的饥渴”。这是人与动物相异的主要特征。有这种美的需要就会有美的态度,进行美感的活动。

“美感的活动”被朱光潜称为“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也就是心灵的自由活动。当人的活动不是受着环境的限制而是按自己的愿望进行时,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这时,活动是自由的活动,也是自由的生命,因为生命是与活动同义的。这里,朱光潜实际上提出了审美活动是人的自由的生命活动,是出自于人的本性和精神需要的活动。通过这种活动,人才与动物真正区别开来。

在这种活动中,人的心中没有实用的计较,不含意志与欲念;也不探求关系、条理、因果等等,不用抽象的思考,所以是一种“直觉”。直觉所对应的“物”是一种与其他事物不发生联系的“孤立绝缘”的事物,它们没有实用的与科学的意义,它们只是一种“形相”。因此,人们在以“无所为而为的”的精神欣赏它们的形相时,就可以见出事物本身的美。“美感经验就是形相的直觉,美就是事物呈现形相于直觉时的特质。”(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形相”是与实用无关的。它是一种“幻境”,一种时过境迁后的“意象”。因此,美与实际人生有着一个距离。能维持这种距离的是艺术家与审美者,只有他们才能获得美感经验,获得美。而“美是事物的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这是朱光潜对艺术与审美活动的最高目的是把人从实际人生即受实用控制的人生中解脱出来的观点的明确表述。

在美感经验中建立的“意象”首先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世界,也就是摆脱了实用限制的与实际人生有着距离的世界。但是,人们在这样的意象中能获得美,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朱光潜肯定“移情作用不一定就是美感经验,而美感经验却常含有移情作用”(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移情作用就是主体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美感经验中的移情的双向的,不单是由我及物,也是由物及我的,即不仅是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时也把物的姿态吸收于我。“所谓美感经验,其实不过是在聚精会神之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而已。”(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因此,在美感经验的获得过程中,物的形相是人的情趣的返照,人们可以从物的形相中看出自己的情感与性格;同时,人还吸收着物的姿态、摹仿物的形相,经受着美的意象的浸润。这样,人们在意象中见出了生气与人情,吸收着物的美的姿态。这些都与实用无关,因而是一种极自由的活动,可以令人免俗,“一切美的事物都有不令人俗的功效。”(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

在对美感理解的基础上,朱光潜对于美感与快感、美感与联想、欣赏(即美感)与考证、批评的关系作了一定的分析,进一步阐述了美感的特点。他提出,美感不同于快感,美感与实用活动无关,快感则起于实际要求的满足。美感态度不带意志,快感却是强烈的占有欲的满足。美感不同于联想,虽然美感能唤起甜美的联想。但美感是直觉的,不是反省的,不带思考,而联想却不免带有思考。因此联想有时还会妨碍美感。考证与批评更不同于美感或欣赏了。考证是了解,是获得知识,它可以帮助欣赏却不是欣赏。批评与判断是非,说出道理,也不是欣赏。欣赏是情感与物的姿态的交流,是直觉,是进入作品分享作品的生命。这就是美感的态度。

可以看出,朱光潜谈美感,实际上谈的是美感活动,即审美活动。他强调这种活动是一种极自由的活动,因为不受实用目的的限制,只是人的情感与物的交流、移注,并且是起源于人的自然本性,人的精神需要。美感的态度是不含利害关系的态度,美感的活动是无所为而为的活动,即没有实用目的的活动。所以,美感起于形相的直觉,形相与实际人生有一种适当的距离,是一种孤立绝缘的意象,脱离了思考与欲念的意象。正因为如此,美感活动可以使人超越现实世界中密密麻麻的利害网,达到人生的美化与净化。

那么,什么是美呢?在讨论美感的活动时,朱光潜肯定了“美就是这种活动的产品,不是天生现成的”(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美生于美感经验”(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因此,美不是物所固有的,也不完全是心的产品,“它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美感起于形相的直觉。形相属物而却不完全属于物,因为无我即无由见出形相;直觉属我却又不完全属于我,因为无物则直觉无从活动。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见出美。”(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每个形相的生成,一方面是人的创造,是人凭着人情创造的为我的艺术品;一方面,物提供了创造的材料,提供了创造美的可能性。形相就是美,就是艺术品。在这里,朱光潜实际上更强调美是一种心灵的创造,一种直觉式的创造,“最简单的形相的直觉都带有创造性”(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这种创造当然不是随意的,而是与生理、心理方面的内在标准相关联的。朱光潜把这种标准称作“无意的预料”,规律和节奏都是以这种无意的预料为基础的。当创造的形相与“预料”相合时,自然发生一种快感,预料不中,就产生不快感,这也是有些事物让人觉得美,有些让人觉得丑的道理。

所以,创造是美的特点。朱光潜说:“‘自然美’三个字,从美学观点看,是自相矛盾的,是‘美’就不‘自然’,只是‘自然’就还没有成为‘美’。……如果觉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经过艺术化,成为你的作品,不复是生糙的自然了。”(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这儿,艺术化就是人情化、理想化,是从对象中“见”出了一种特殊的符合自己内在标准的情趣。朱光潜强调“自然美”应该是指这种艺术化的自然,或是自然的艺术化,而不是指事物的常态。所以,美更是属于艺术的。“艺术美”中的“美”就只有一种意义,就是事物现形相于直觉的这个特点。这种美是创造出来的,不是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它是“抒情的表现”。至此,朱光潜把美与艺术更密切地结合起来,认为美只是艺术的特点,只在艺术中产生。美感的态度、美感的活动与艺术没有根本的区别,只不过前者更多的是指欣赏,后者是指创造。在形相或意象的创造上,欣赏与创造本无大的差异。这是朱光潜的一种观点。但他也确实提出了创造不全是欣赏。“欣赏只要能见出一种意境,而创造却须再进一步,把这种意境外射出来,成为具体的作品。”(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因此,艺术要传达于人,需要技巧,“艺术的内容和形式都要恰能融合一气,这种融合就是美。”(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

美或艺术是一种创造,这种创造与游戏很接近。朱光潜认为艺术的雏型就是游戏,并从游戏的特点分析了艺术的特点。他认为,游戏与艺术一样,首先是把欣赏的意象客观化,使成为一个具体的情境。其次,是聚精会神于这个意象,把它当作一个实在的世界。其三,还要移情于这个意象,把它看作活跃的生命。最后,这是在幻想的世界中弥补现实的缺陷。艺术与游戏的不同在于艺术不仅要“表现”,还要“传达”,要在社会公众中发生影响。朱光潜把这称为艺术的“社会性”。要传达就要顾到媒介的选择和技巧的锻炼,从而创造出美的作品。无疑,艺术作品是意象的客观化,是一种可以安慰情感的理想世界。艺术的创造与欣赏都是使人摆脱实在世界的缰锁,跳出到可能的世界中去避风息凉。在艺术活动中,人可以“霎时间脱去尘劳,得到精神的解放,心灵如鱼得水地徜徉自乐”(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第110页、第126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6页、第12页、第17-18页、第19页、第27页、第31页、第35页、第36页、第55页、第57页、第58页、第60页、第70页、第75页、第79页。)。这样,在不断地超越现实的利害网的过程中,人才能学会用欣赏的态度看待人生。

三、朱光潜美学体系的特征与启示

朱光潜早期的美学体系当然是有许多缺陷的。他对康德形式主义美学观点、克罗齐“直觉说”、20世纪初各派心理学美学观点的接受与运用的痕迹非常明显,特别是克罗齐的“直觉说”,可以说是朱光潜关于美感活动的观点的基础。而“直觉说”的弱点、它的先验性也是明显的。“直觉说”对理性、意志、道德及艺术的内容等等方面的排斥,使朱光潜的美学观点有着前后矛盾之处,体系也显得比较松散。受各派心理学观点的局限,也使这个美学体系的视点显得比较狭窄,还欠缺历史、社会与实践的分析。这些,在朱光潜学术生涯后来的不同阶段都逐步得到了纠正与修改。

尽管如此,朱光潜早期的美学体系对于今天的美学研究也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这里不是指朱光潜提出的某一美学观点的学术价值,而是整个体系所呈现出来的特征对于21世纪美学研究方向的启示。

首先,朱光潜的美学从性质上讲一开始就不同于哲学、文艺学,而是一门人学。它从现实人生出发,以理想人格、艺术化的人生为指归。它提出美是人生艺术化、人心净化的必由之路,揭示出美对于人生的意义的缘由。而美就产生于人的美感活动,产生于人的精神需要,是人的一种自我创造,艺术创造。这种创造为人类提供了新的意象即形相,提供了与实际生活不同的理想世界,使得人们在对这种意象的欣赏中进入一个新的理想的世界,获得新的走向现实的力量。朱光潜的美学体系是以他的人格理想为目标而建立的,因此它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因为它处处体现出对人的整体关怀。也许,朱光潜在建立自己的美学体系时并不是自觉地意识到了它的学科性质。但是,他是在20世纪早期接受了西方美学思想并开始其美学探讨的,那时,美的形而上的探讨已经走向衰落,逐渐为审美心理研究和具体艺术的研究所取代,转向对人的存在及人的精神活动的深层研究,所以朱光潜的早期美学体系也必然具有时代所赋予的学科特征。这种学科特征对于朱光潜一生的学术活动影响是很大的。在解放后,朱光潜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马克思主义改造自己的学说,开始对美的形而上的探讨,形成自己的学术流派时,他的美学观点仍然保持着对人的重视,是政治理论格局中的一个突破点。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中提出的“实践”的重要性为美学中人的地位建立了一座防护林,同时也纠正了只从心理学角度研究美学问题的偏差。

回眸我国当代美学研究的状况,50年代的美学研究开始于“澄清思想,不是要整人”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是为了建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权威。正因为如此,对美的本质的讨论必然在主观性、客观性上做文章,而强调主观性的也必然被当作唯心主义加以批判。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就是批判的靶子之一。当时的美学恨不得不沾人边才好。在这样的基础上重新崛起的80年代的美学,仍是以对美的形而上探讨为中心建立的,从一开始就“滞后”于当代西方的美学研究,迄今为止还没有完全脱去哲学与艺术理论的拼凑物的特点。美学体系的三大块结构--美论、美感论、艺术论--在当代的美学研究中还占有一定的领域。美学理论或是继续着还没有见到希望的美的形而上的探讨,或是为哲学反映论作诠释或例证,或是生硬地运用心理学的术语解释美感,或是重复着艺术理论中的某些观点。美学似乎还没有找到自身的存在价值。所有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即在于美学学科性质的不确定。美学与人的存在、人的活动、人的价值等等相距太远,与现实生活、现实人生相距太远。美学要走出困境,要与世界当代美学研究的进程同步,应该从朱光潜的早期美学的学科性质上得到启示。

其二,朱光潜从其对人生、艺术及人生与艺术的关系的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展开的美学研究,是以人的特殊活动--美感活动为逻辑起点的。他谈美,不是直接地回答什么是美,却从人的活动谈起,从人的需要谈起,认为美存在于人类的一种特殊活动--美感的活动中。他的早期美学理论中对于美感活动的解释比起对美的解释来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而且看得出他的理论的着力点是在于前者。尽管我们仍能挑出其美感活动的理论的种种毛病,但是,单从其所选取的逻辑起点来看,也是对今天的美学建设很有启示的。朱光潜选取美感活动作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实际上已经与传统美学的逻辑起点相背离,从而导致了美学学科性质的转变。

传统美学依附于传统哲学,以“美的本质”作为学科的逻辑起点,致使美学研究陷入了一场无结果、无现实意义的逻辑游戏。20世纪西方各个美学流派,特别是分析美学对传统美学的批判首先是对美的本质问题的批判。分析美学对传统美学进行“语言清洗”后得出的结论是,美的本质问题是一个假问题,因而是无意义的。自然主义美学家杜威认为美是一个情感词汇,传统美学把它变成特殊客体,这是错的。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解构主义都否定了美的本质研究的必要性,重新确定了研究的逻辑起点。应该说,这是走出陷入困境的传统美学的尝试。尽管前景还未能预料,但向前走总比在原地兜圈子要有希望。所以,当今的研究还应该从朱光潜的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的选取得到启示,在确定美学的学科性质之后科学地选取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使研究工作有一个合理的开端。80年代末开始的以人的审美活动为美学研究的目标与逻辑起点的美学研究,正在获得美学工作者的关注,尽管对审美活动的理解并不一致。但毫无疑问,以审美活动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所构建的美学体系必然不同于以“美的本质”为逻辑起点的美学,它会意味着美学体系的真正改变,是美学走向科学化的一条新路。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200004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