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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丹荷】熊十力哲学人生论中的道家思想资源

熊十力哲学人生论的主旨是天人不二,摄天归人,圣人成能,内圣外王。

从熊十力一生所留下的文字中可以发现,世间万象及人的生命的变化流逝、不可执留是最困扰他的问题之一。他通过认同、推崇变化,将人生与变化无穷的宇宙合一,扩充自我生命的神圣感,将人推向宇宙精神的代表的崇高地位来克服深深困扰他的生命的虚幻感。

熊十力在《新唯识论》中向世人揭示了宇宙、人生的根源,阐明了“体用不二”的哲学主题。所谓“体用不二”,意在说明本体(即彼岸,终极世界)和现象(即此岸,以人为中心的经验世界)本来不二。在理论上确立了人生活的经验世界的唯一性和终极性,排除了高于经验世界以外的世界存在的可能性,阐明了人在世界中至高独尊的地位。在熊十力看来,整个宇宙是一个流变不已、生生不息的大生命,永恒的变化与创进是宇宙大生命的内在本性,宇宙的万事万物就是变化与创进的“宇宙精神”或“宇宙大心”的自我展现,宇宙精神完全显现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而人的生命是宇宙精神最高级最充分的体现,在宇宙间唯有人独得天地之灵,能够充分体认到变化与创进的宇宙精神,将人的小生命扩展至与宇宙大生命合一的境地。

在《十力语要》、《明心篇》、《原儒》等著作中,熊十力更明确地阐述了“摄天归人”的思想,主张人通过深刻体验到变化、创进的宇宙精神,自觉与之合一,即达到“内圣”,进而发挥人的智慧与创造才能,积极地“辅相万物”(改造社会),“裁成天地”(改造自然),开出“外王”的伟业。

熊十力通过“翕辟成变”将本体论与宇宙论贯通。本体通过将自身完全显现为同时俱起的翕辟二种势用而体现为现象世界的万事万物。“翕辟成变”这一宇宙间的根本法则体现在人生论上就表现为身与心的矛盾。

在翕辟二势中,熊十力认为辟是本体,是宇宙精神、宇宙大心,具有刚健、亨畅、升进、昭明等德用,翕则趋于物化,具有坠退与迷暗的性质。就人而言,辟表现为人的心灵,翕表现为人的身体。人是身心的矛盾统一。人生应该是一个不断以刚健、亨畅、升进、昭明之“心”战胜统领坠退、迷暗、使人自私自小的“身”的过程。

熊十力将存在于人的物质身体之中的人的内在世界进一步区分为“本心”与“习心”。“本心”即是具有“刚健、亨畅、升进、昭明”等德用的宇宙大心,既有明睿之智,又有恻隐之情,是智慧道德兼备的“仁心”。“本心”使人自觉到“万物以外无有天”,“天待人而成”,“造化实由吾人掌握”的神圣至尊。“习心”源于身体需要而起,是人的各种私欲与私念。“习心”是“心为形役”所生,向外逐求,迷失于物质世界之中,使人自私自小,颓然退坠为天地间之一物,遮蔽了天然明几之“本心”,使宇宙大心无法显发出来。因此,身心矛盾即是“本心”与“习心”的矛盾,人生应该是不断存养显发“本心”,战胜、统领“习心”的过程。“本心”的存养与显发即是“摄天归人”,也就是“内圣”和“立人极”。

熊十力人生论的主题就是阐明如何体认“本心”,在“本心”与“习心”的“理欲交战”中存养、显发与扩充“本心”。他在阐述过程中不断地以佛、道二家之人生论、心性论作为参考借鉴。下文从以下几个角度说明其人生论对道家思想资源的取资借鉴。

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逐物不返之科学与显发“本心”之哲学的区别及其关系

熊十力认为,世界上的学问可分为科学和哲学两大类。科学凭籍理智(知识理性),向外部世界追求,其发现无有穷尽;哲学涵养、显发性智(智慧与道德理性),向内深入人的内部世界使真正的自己觉悟,从根本上洞察宇宙人生。

熊十力不反对、排斥科学和知识理性,但他认为如果将对知识的追求和对外部世界的探索当作人生的终极意义,人生就迷失了根本。他指出,人生当务之急在于“志乎体道而实现之”,亦即“内圣外王”。“体道”,即体认洞彻宇宙人生之真源,这一任务绝非凭籍理智向外部世界逐求的科学所能胜任,唯有反己体证、涵养显发人的智慧良知的哲学可以担当,也就是说,唯有哲学能回答和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因此,解决人的终极关怀问题的哲学高于科学,科学应受到哲学的统领,知识理性(理智)应在智慧道德(性智)的监督下行事。

熊十力上述思想的提出,深受老庄有关思想的影响和启迪。熊十力曾说:“余当科学猛进,古学崩溃之今日(此中古学谓古代哲学),颇欲择定古学各派所共有的要点,复择定科学所特有的要点,庶几两相对照,可明了古今学术分化鸿沟之故。余怀此想,良久,忽触及老子书中有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云云。(老子下篇,四十八章)乃叹曰,吾思之而未得者,老子早发之于远古矣。科学格物,是日益之学,……古时为道之学,今亦称哲学。道者,宇宙之大原,人生之本性。学者志乎体道而实现之”(《明心篇》,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9年版,23)

熊十力认为,以儒、释、道三家为主要代表的东方古学有一共同特点,即同为日损的“为道之学”,也就是哲学。三家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反己实证之学,不同于“日益之学”的科学。他指出:“余以为科学日益之学,其根柢在物。不独以发见物质宇宙的秘密为务,而其变化,裁成乎万物,俾宇宙富有日新,是其任甚重也。古哲日损之学,其根柢在心。盖损除一切碍心之物,不容自欺自蔽……故日损之功,发于自我改造之本愿,所以全性保真,毋失人生至高无上价值,日损之学,不堪废坠者,诚在此耳”(同上书,2729)。日益的科学的任务是探索和改造外部世界,使之富有日新;日损的反己之哲学的任务在于深入和改造人的内部世界,使人体认到人生至高无上的价值。哲学能使人达至“内圣”。熊十力认为,改造人的内部世界达至“内圣”与“辅相”、“裁成”(改造自然与社会,实现民主与科学)开出“外王”是一体不可分割的。不过“内圣”是头脑和关键,若不能“内圣”,则“吾人丧失灵性,而陷于迷乱之惨境”。

熊十力还从庄子的思想中得到启示,进而指出开出科学之花的知识理性的局限。《庄子·天下篇》批评聪明机智、擅长雄辩的惠施“弱于德,强于物,其涂奥矣”,“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熊十力认为庄子对惠施的批评正可用于说明科学发达,人们普遍重视知识理性,轻视智慧道德的当今时代。知识理性反仆为主,科学几夺哲学之席,显发人的智慧良知的“为道之学”昧而不彰,人们“专集其心力,以向外追求于万物,不复能返到内心,体认我生固有一大宝藏,是为吾人生活之源泉”(同上书,70),人趋于物化,迷失在物质世界中,逐物不返,玩物丧志,生命失去意义。

熊十力指出单凭逐物不返的知识理性无法使人体认到宇宙人生的真源,找到生命的源头活水,发现生命的伟大意义。他认为庄子早已指出了只用理智不知反己的可悲:“庄子悲夫世人之聪明,只用之以向外逐物,而绝不反己。故其书有曰,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也。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也云云。不自见而见彼,不自闻而闻彼,庄子谓之丧己于物”(同上)。他借老庄思想反复强调,凭借理智的科学并不能真正解决人的生命意义的问题,能承担此任务的“为道之学”的哲学不可或缺,并且分割物我,分观宇宙的科学应受到反己自识,综观宇宙人生,从天地万物一体处来认识宇宙人生的哲学的统领。知识理性应受到智慧道德的监督。只有这样,人类在运用知识理性向外探求,发展科学的同时,才不至“物化”,失落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二、“知止乎其所不知”——反己实证

“体道”即对“道”(体用不二,摄天归人)的内心体验是熊十力全部思想体系赖以展开的基础,也是支撑熊十力生命的根本信念。熊十力自述他视为宇宙人生真谛的“体用不二”是在“心行路绝,语言道断”,超越了思想和语言的直觉意识状态中体悟到的,而不是仅凭借理智推衍出来的。他将《新唯识论》的第一章定为“明宗”。“明宗”章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点明了作为系统哲学理论的《新唯识论》的前提和出发点是超越理智的反己体证所得:“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心自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新唯识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247)。在《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绪言”中,熊十力明确说明了此书的创作,“只是将自家本来面目推出去说”的,即是说,其哲学创作建立在超越知识的内心体验基础之上。

熊十力认为,《新唯识论》不同于其他只凭理智将本体作为外在的物事加以测度、构画的哲学著作,而是创作者亲身实证了本体,实证了“体用不二”,即本体与现象(体与用)、宇宙大生命与吾人生命本来不二的宇宙人生真谛之后,再运用理智表达为有体系的哲学理论的。在《新唯识论》“明宗”章熊十力指出:“如何获得实证,有没有方法呢?应知,获得实证,就是要本心不受障碍才行。如何使本心不受障碍?这不是无方法可以做到的。这种方法,恐怕只有求之于中国的儒家和老庄以及印度佛家的”(同上书,254)。他反己实证受到同为日损的反己之学的儒、佛、道三家的影响启迪。

熊十力认为,理智即老庄所批判的“知”,它基于人的实际生活需要而产生,它虽然是必要的,却因其逐物不返的局限性而无法使人反己体认到宇宙人生的真相。反己实证的儒、佛、道三家都超越了理智局限而实证到天人合一。超理智的神悟正是中国哲学之高明处:“中国的哲学不似西哲注重解析,此个问题甚难置答。据我推测,大概中国人生在世界上最广漠清幽的大陆地方,他底头脑深印入了那广漠清幽的自然,他底神悟直下透彻了自然的底蕴而消释了他底小我。易言之,他底生命与自然为一。儒家‘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老子的‘返朴’,庄子的‘逍遥游’,这些话都是表示他大澈悟大自在的真实境界。因此,他不愿意过计算的生活,不肯把本来浑全的宇宙无端加以解析,不肯把本来浑一的生命,无端分作物我,别了内外。他见到分析是因实际生活方面而起的一种支离破碎的办法,他并不是故意反知,却是超出知识猜度的范围而握住了真理。因此,应该说他是超知识的”(《十力语要》,中华书局1996年版,5758)

熊十力这样描述“本心”显发,“性智”自明自觉的“体道”境界:“到了性智显发的时候,自然内外浑融,冥冥自证,无对相待,即依靠着这个智的作用去察别事物,也觉得现前一切物莫非至真至善”(《新唯识论》,255)。性智高于理智之处,即在于性智克服了由理智所造成的内外、能所、同异等种种分别,使人突破小我的局限,觉悟到“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同上书,254255)。在此点上,熊十力与庄子有着强烈的共鸣。他说:“庄子云‘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此谓本体是知之所不知处,知即止于此而不可妄求也)这话说得好”(《十力语要》,384)。“道家盖以个人的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亦即是个人的生命。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证真之谈也”(《明心篇》,29)

三、全性保真——“本心”的存养与扩充

在熊十力那里,“本心”有几层含义:能体察到生生、创进的宇宙大生命;见到吾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天人合一,即天即人;自觉到“天地万物皆备于我”,“吾心即是宇宙”,即人即天,摄天归人;自觉人生的意义在于“成己成物”、“内圣外王”、“辅相裁成”、“位育参赞”,由“内圣”开出“外王”。

熊十力称“本心”为“真的自己的自觉”,在这种心境中,个人的小生命被无限扩展至与生生、创进的宇宙大生命合一,并自觉为宇宙大生命的最高代表。此时,个体生命的渺小虚幻感消解了,对死亡的恐惧消逝了,而代之以“吾心便是宇宙”、“万物皆备于我”的神圣豪迈感,生死与生命的终极关怀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吾子如实悟到,小我与天地与万物同一生生不已之流。易言之,小我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是谓大体。大体者,变动不居,刹那刹那,舍故生新。其创造与发展,无穷尽也。是乃永生。何有死亡一事可说乎。死之悲感,唯在小我上有。若人不迷执小我,即自识小我本来与大体为一。即识得大体,即本无死,何须以死为问乎”(同上书,219)

熊十力极为珍视这种“事物底通则,宇宙底幽奥,恍若冥会”的体道境界,本心自明自觉时人由拘于小我之私的凡俗境地跃至“即人即天”、“人外无天”、“天待人而成”的神圣之域,感到自己就是生生创进的宇宙大生命的代表。此时再看世间的万事万物,“觉得先前一切物莫非至真至善”,“随在都是真理显现”,因而“致良知”,对万物生出“不容已”的恻隐之情,于是,“本心”由对宇宙人生“原来不二”的洞见而产生“天下为公”、要消除世间种种不平的道德正义感。“本心”至真至善,兼含智慧与道德良知,熊十力又称之为“仁心”。可是本心自明自觉的境界并不常显,而且一旦显现,也不能久驻,稍纵即逝,人又不免感到“从宇宙大生命中坠退下来,而成乎颓然一物”,为了不断体验和保持此境,熊十力终生都在“本此灵感继续努力”,努力保证扩充此灵感。道家的“全性保真”在熊十力而言,即是努力保持“本心”或“性智”,也就是保持和扩充神悟时所获得的体用不二、天人合一、摄天归人的生命体验。

熊十力在毋令基于形体而起的“私欲”、“私念”以及迷于逐物之“知”(理智)障蔽“本心”的层面上认同和取资于道家的“少私寡欲”、“全性保真”之说。他这样解释与看待道家的“全性保真”:“道家以为,养神莫急于去知。好知,则强于逐物,而神不得敛于内矣。(庄生责惠子强于物之言,可玩。养神之道,须向里收敛,道与佛皆有静定工夫)养神莫急于去欲。从欲,则迷以狂逞,而神不得正其位矣。道家绝欲,黜知,非不持之有故,独惜其边见太过。夫神之主乎身,感物而动,自然有知也,自然有欲也。任其自然之知,则可以养恬,何劳之有。从其自然之欲,则无过分之求,何迷之有。”(同上书,5960)

熊十力认为,“全性保真”之关键在于“养神”,养“与天地精神往来”之神。此神是人生的真性,是人的本来面目。人生真性的最大障蔽是基于形骸而生的“知”与“欲”,“强于逐物”的“知”与“迷以狂逞”的“欲”使人的神不得内敛,气不得清明,无法体认自家“与宇宙大生命元本不二”的真面目。在此层面上他完全同意道家的“少私寡欲”与“养神”、“养气”之说。不过,他绝不赞成“绝欲”、“黜知”,反对完全禁绝“知”与“欲”,否则将蕲向出世与反人生。他主张在“神主乎身”即在不妨碍“本心”的显发的前提条件下,任人生的“自然之知”,“从其自然之欲”。只要“知”与“欲”能服从于“本心”的统领,不反仆为主即可。他对“本心”与“知”、“欲”关系的看法(即“理欲”关系)是以理统欲,则“欲莫非理也”。这与他在本体论、宇宙论上的辟运转翕,乾元战胜统领坤元则成其保和、太和的观点完全一致,其全部理论体系牢牢立足于人生主义的立场。在下面的论述中,我们将会发现,他对道家人生论和修养方法的认同与采用也是在这一基点上进行的。

1.游心冲虚——凝聚精神,虚怀穷理

熊十力自述“平生未有变化气质之功”,他的生命成就主要体现为哲学创作,他十分欣赏道家收敛精神游心于虚的修养方法,但“平生未习静坐法”。在对道家修养方法的采用上表现出创造性,将道家的静坐法改为“向动中理会静”。熊十力曾说:“学者如果屏动求静,便成大错。须知,静者只是动之静,动而不纷不乱之谓静也,绝不容有屏动之静也”(《十力语要》,392393)

熊十力对“道”的体验及对“体道”境界的重温不是在静坐中获得,而是在偶尔凝神息虑的神悟状态下经历的:“近始真知精力衰者不堪静坐。凡古人所谓磅礴大宇等言,无他奇特,只是精神常凝聚得住耳。精神凝聚时,即湛然虚明而不作意,此时真是天地万物同体境界。才觉精神散漫,便已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自家始觉从宇宙大生命中坠退下来,而成乎颓然之一物了。此事甚可畏也!(同上书,85)因此,他对“静”的体会,是内心中偶尔顿现的清明,此时,纷扰的杂念暂时被抑制住,油然生出天地万物一体的美好神圣感觉。熊十力一生“强探力索”,勤于述作,努力保证扩充其“神悟”所获的珍贵体验。他本此灵感,创作出他所处时代的新“内圣外王”的庞大思想体系。在艰苦的理论创作过程中,当他在理路受阻、疲于用脑,“山重水复疑无路”时,道家的冲虚之旨使他从思辨的困境中解脱,大脑得到放松休息,理路上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亦每每于此时顿现:“余年六十左右,时有疑问发生,自觉从前好为强探力索,往往悖于正理。忽体会到老子冲而用之之旨,自此以后,每遇疑难之疑问,则游心于虚,未尝以疑问滞胸际……强探力索之功,有时固不可少,而神解焕发,恒在冲虚之时”(《明心篇》,6061)。熊十力在“保任”、“扩充”体道的心境,并将其衍为系统的理论方面,颇得益于道家的冲虚之旨。

2.少私寡欲——全神养生

在熊十力看来,“本心”的最大障碍就是由于人执有小我存在而产生的私欲私念。固执小我使人与宇宙生命相隔绝,因小我而生的一切欲望,也就是私欲、私志、私意,它使人自私自小,无法体认到生命的神圣与伟大。他认为“吾人很容易为形躯所使,而动念即乖,以障碍其自性”(《新唯识论》,583),使人生感到空虚不足之根源在于人“随顺躯壳起念”。由身体而起的各种欲念使人“陷于相待之中”,不得自由,对自己的生命产生危机感。人为了克服生存的空虚不足与不安全感,进而愈加向外追求不止,无论是追求下劣物欲之满足还是在精神上向上皈依宗教,同属向外追求,都不能真正消除内心的空虚不安感。为肉体所左右的私欲私念是人生之恶的根源,它使人不能体认到生命圆满无待、神圣至尊的真相。为了不使因身体而起的各种欲念妨碍神圣“本心”的显发,熊十力特别强调人要以坚强的意志努力克制嗜欲,以理胜欲,使欲随理转,以“本心”监督“习心”,绝不可让嗜欲占上风。

“全神”是熊十力生命所达到的最高境界。在“全神”的心理状态中,他获得对自身生命自由神圣的体验,“沕穆无形,浑忘自我”,“实证生命无穷”,生存的烦恼、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都消失了,而代之以生命“富有日新”之豪迈感,并且“时有新悟”、“脱然自得”、“万理来集”,哲思泉涌,灵感不断。可以说,自他三十五岁“立志向学”,此后他的生命活动都围绕着由这种生命体验所获的启示进行。但其“全神”绝不同于佛家出世之“趣寂”与道家厌世之“归虚”,而是全“我即天也,天即我也”、“毋失人生无上价值”之神,此神令他“不毁责生死而直践吾生”,不蕲向出世和彼岸,自肯自信,在人生和现实世界中“内圣外王”。

熊十力的生命哲学极度尊生,是鲜明的人类中心论。他认为“人类中心观念根本不可摇夺”,他确立的“安心立命之道”,极大地肯定了人的智慧与道德良知,使人自觉到人的无穷智慧与创造力和独为天地精神代表的神圣崇高。人生的价值意义在于反己体证此神圣之“本心”,自肯自信,积极有为,努力创进。因此,他与重神秘体验、宏扬人的理性的儒家心学一脉颇有共鸣,反复引证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和王阳明的“致良知”来阐述其人生哲学。

强烈执着于人生和人生活的经验世界,推崇人的聪明智慧,赞叹人类文明的熊十力与反对人类中心,主张超越经验世界,返本归真,对人的智慧和人类文明持批判态度的道家在人生观方面有着深刻的分歧。不过,尽管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不同,熊十力仍在一定程度上与道家人生观产生共鸣,并取资于道家来建立和阐述其人生哲学。尤其在回应批判逐物不返的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人生观冲击时,道家为熊十力提供了宝贵有力的思想资源。

(原载《哲学研究》2000年第1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