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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华】智慧与存在——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智慧概念的解构

在亚里士多德那儿,智慧的沉思活动是人所能从事的活动中最好的一种活动。智慧活动探讨的内容和实用无关,它不关注生产制作、经营买卖,也不操心人际交往和社会活动,它超越了日常生活。因此,它和生产制作(poiesis)以及人的社会实践活动(praxis)、道德伦理(ethike)活动不同,它是一种独特的、无关实用却关乎人生活的最高幸福的沉思活动(theorie)。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在其它活动中俱不能自足和自立,惟有在智慧中才脱离日常操劳,从事最为自立的活动。只有在沉思中人才是最独立自足的,因为这种活动对其它事物的需求最少,而快乐最持久,因而从事智慧活动(Sophia)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NE1177a12以下)①在《尼哥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这样评价沉思活动:

理智活动作为沉思似乎比其它活动更有价值。它除自身之外没有其它目的,具有适当的快乐(因为快乐增进活动)。这种活动是自足的,闲适的,并最大地摆脱了烦劳。它显然还具有最幸福的人所能有的其它特性。这种活动就是人完满的幸福,只要它贯穿人的一生。(NE1177a)

在亚里士多德这儿,智慧才是人最高的实现活动。这种实现活动是快乐的。(Met1072b15)亚里士多德说,幸福就是某种沉思。沉思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因为动物没有这种沉思,所以动物不享有真实的幸福。(NE1178b24)

亚里士多德说理智的沉思是最善的、最高的思想。(Met1072b20)关于沉思的内容,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说,智慧根本上是对存在自身(on he on)的探讨。(Met1003a1)②因此,这种理智的沉思最本质的内容就是对存在的把握。可以说,智慧的沉思即是对存在的最高意义的沉思,这种存在方式或者实现活动,体现了人最高的生存样式。智慧揭示出了的存在是什么意义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知道,智慧的沉思是以什么方式来揭示存在的意义的,它这种方式的根源是什么,只有知道了这些,才能真正理解亚里士多德给出的存在的意义。由此才能理解,在什么意义上,人存在的最高可能性是在智慧活动中实现的,从而是最幸福的。

一、智慧对存在领会的方式的起源——生产制作

什么是智慧?在古希腊语的日常用法中,有智慧就是指拥有某种精良的技艺。亚里士多德说,“智慧一词用于技艺中,指那些最精于此道的人,就像是称菲迪亚斯为雕刻家,称波吕克莱托为雕塑家。在这种意义上,智慧无非是技艺上的优秀。”(NE1141a9)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提出人的理性有五种揭示真理的方式:技艺、科学、实践智慧、智慧和理智。(NE1139b15)技艺是生产制作中揭示真理的理性活动,而智慧实现于沉思中。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智慧起源于技艺,技艺的优秀被看做是智慧。我们知道了技艺揭示真理的方式,也就对智慧揭示的真理样式略知端倪。

那么,技艺这种理性禀赋是如何揭示真理的?亚里士多德说,技师是那种即使不在任何具体的制作活动中也能认识逻各斯或事物的型相的人(aneu tes empeirias echei ton logon)(Met981a21)比较一下有技艺的人和对某项生产制作活动仅仅有经验的人,这一点就更清楚。在某个领域有技艺的人和那些仅仅有制作经验的人不同,有经验的人或许在具体的操作上比仅仅有技艺的人做得更好(Met981a12),但是在对被制作的东西的知识和理解上,仍然是有技艺的人更优秀。因为他比起仅有经验的人,更加科学(mallon epistemen)(Met981b8),这是因为,有技艺的人知道事物的“型相”和逻各斯,而仅仅有制作经验的人恰恰缺乏这一点。亚里士多德说,一个技师比仅仅有经验的人更有智慧(Met981a25),是因为对制作某个产品有经验的人只知道根据经验来制作,而技师却预先谋划出产品的型相。这表明,技艺表现在对型相的把握上。而说智慧是技艺的优秀,也在于它是一种对事物的形式或型相的把握,而不是在实际操作上的熟练技巧。

由此看来,技艺中最为核心的是对事物的形式或型相的把握。所谓型相,就是希腊人在存在论中所说的eidos()idea(理念),形式。从希腊文的字面上来看,它表示所看到的事物的外观,外形。在技艺中,把握要制作的东西的形式或型相是为了用它来指导制作的过程。一个技师必须对要制作的东西的型相已经成竹在胸,并在制作过程中不断地参照这个原型,直到产品制作完成,都要在这个原型的指导下。因此,型相是制作活动的始点,也是制作活动要达到的目标。这个型相作为产品的始点是产品能够存在的原因(aition)。对型相的看就是对被制作的东西的始点(arche)的理解,只有对被制作的东西的始点有认识,才能开始制作。因此,有技艺的人把握了产品的始点。而对某项制作活动仅仅有熟练的经验的人,恰恰就是缺少对这个始点、原因的知识。

在制作过程中,如果对型相的把握脱离了实用目的,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原因(aition)和始点(arche)自身,而不是关注产品的制作完成时,这样的关注就成了一种纯粹的“看”。这种纯粹的、不含任何实用和功利目的的看就是“沉思”(theorein)的起源。theorein(沉思)这个词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出现了,但theoretikos(沉思的)是亚里士多德首先使用的词。[1](p.62)Theorein(沉思)theoria(理论)都是来自thea(注视),和orao(),它们都是“看”的意思。因此,theoria这个词在双重意义上(既是thea,也是orao)表示“看”。这种对形式或型相无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的“看”,就是智慧活动。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种纯粹的“看”来自对在手的东西,不熟悉的、无法定义的东西的惊异。(Met982b14)对于不熟悉的、难解的事物,因不熟悉而处于一种无知的困境(aporia)中。由于这种困惑而要对事物自身获得理解。对事物的理解关键是知道事物的原因或者始点,亚里士多德说,科学知识就是对原因的探讨(983a25)。智慧探讨最终的原因,所以它是最高的科学和知识。亚里士多德称智慧是“最完善的科学形式”,有智慧的人“不仅知道从始点得出的结论,而且也必然有关于始点自身的知识。”(NE1141a17)所以,智慧就是有关原理和原因的知识。(Met982a1)智慧对原型或型相的把握是对事物的原因的追问,它的根源是在实用的实践活动中的,在技艺中已经预示出了智慧活动的方向。[1](p.77)

智慧是对原因的追问,同时也是对存在的意义的探索。在希腊人看来智慧来自技艺,这样,存在的意义也和智慧的起源—生产制作过程—有直接关系。海德格尔认为,希腊人就是通过生产制作这样一种活动方式(Bewegung)来解释存在者的存在。不只是那些人工生产制作而产生的事物,即使是自然的事物的存在,希腊人也从生产制作这个角度来解释。Phuein(自然)的意思是使生长、生殖、产生、生产,这些意义首先都是来自生产。所以自然事物的产生,也是某种生产。[2](p.106)自然过程就被当成了一种生产过程[2](pp.106107),而自然事物也就被当作被制作的产品。

既然在希腊人那儿,存在者是在生产模式中存在的,而存在者存在的意义通过产品的外观和造型被理解,那么自然地,在这样一种普遍的制作活动模式中,事物的型相或者形式就得到了特别的关注。制作活动从作为预先设计的图样的型相开始,并以实现这个设计的型相为目标。型相是制作活动的始点,也是制作活动的目标。存在者的存在就在于这个型相或形式中。这种来自生产活动中对产品的外观(eidos)的沉思,是柏拉图的存在论—相论—的来源。[2](p.107)柏拉图将型相(eidosidea)看作存在者的真实的存在,是真正的现实,并说存在者的相是在先的。他认为,作为事物最本质的存在,相(eidos)不会像感官觉知的事物那样有生灭变化,它是最完善的,永恒的,不变的,因而是最真实的存在。相(eidos)的这个恒常的特征也可以在生产活动和产品的特征上得到说明。产品的外观总是在先的决定了的,它是产品的模型。对产品预期的外观先于一切实现,它为产品提供了完善的标准。而它自身作为尚未实现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不完美、片面性和感性。它还是不会变化的也不会消逝的。在亚里士多德那儿,亚里士多德用来表示普遍的存在的术语是“on”。On是系词eimi()的动名词,哲学上表示最普遍意义上的存在。亚里士多德说,on在多种意义上被述说和使用(to de on legetai men pollaxos)(Met 1003a33)无论是个体的存在者还是属性等等都可以说是on,人、苍白的、文明的、三肘长……都可以称为存在。但是存在的多义性贯串着统一性,而不是杂乱无章的或随意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意义都关涉一个中心意义(pros en kai mian),其它的意义都仰赖这个意义,因此存在的这个中心的意义就是始点(arche)(Met1003a34-b6)这个中心意义就是ousia,它应当是存在(on)的基本意义,存在的其它含义都以某种方式和ousia相关。(Met1003b61028a14)作为存在的存在自身是ousia(实体)。形而上学就是对存在(on)以及通常所谓的最本质的存在—实体(ousia)的意义的思考。

存在的诸多意义都和作为存在自身的ousia相关,ousia就是存在的核心意义。那么,在亚里士多德那儿,理解存在的意义的关键就是理解ousia的意义。那么什么是这个作为存在的存在的ousia?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ousia或者表示质料;或者表示形式(eidos/morphe);或者表示质料和形式的结合。而从述谓的标准来看,ousia是指个体的事物。只有个体事物才总被述谓而不作谓词去述谓别的事物。进一步分析个别事物,发现决定个别事物的是形式,因此,形式是最恰当的ousia

形式或者型相作为存在具有什么特征呢?可以说,其本质特征是,它指示出存在者在相互关联中产生出来的运动过程。事物不是孤零零地出现的,而是在作为关联的整体的世界中存在,这个世界也不是物的集合,而是在运动中关联起来的。海德格尔指出,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一个特异之处,就是把运动和变化的原则作为事物存在固有的构成,在他的世界体系中,运动和生命起了非常显著的作用。[3](pp.156157)在制作活动中,形式(eidos)在开始制作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在事物实现之前,也是被制作成型之前,对它的外观的预期给出了产品,这个外观、形式(eidos)在事物实现之前,已经预先确定了事物是什么。外观、形式是制作的始点,人们“看”着这个型相来准备材料、着手制作。在制作过程中,外观、形式给人一种“寻视”的目光,使得工具上手。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把存在者—希腊人所说的“物”规定为“用具”,用具本质上“为了作……的东西”。[4](p.80)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在世界中存在,总是表示可以用作什么,准备好了作什么,这种在此的存在者,这种存在者具有“能成为……”、“能是”(Seinkoennen)的特征。相对于制作的目的来说,这种作为“能是”的存在者是一种带有趋向(wozu)特征的“尚未”,有向着目的运动的倾向。虽然这种存在者是一种在手的现成存在(Vorhandensein),但是它是准备好作什么(Bereitheit zu),对什么有用。与之相对,现实(Energeia)则是将这种准备投入了使用(der Werk),在实现中,是存在者在上手(Zuhandenheit)意义上的存在。存在者通过被投入使用(这是一种活动)被领会为在此存在的事物(Daseiende)。具有某种存在的可能性的存在者通过活动使它的存在到场(Vergengenwartigen),在运用和制作中,真实的可能性被实现。[5](s.313)

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来说,用具性的存在者都可以是所谓潜能。潜能是可以被使用来作什么的东西,这个具有某种可能性的存在者本身具有运动的目的和条件。[5](s.312)一般存在者在由生产制作为模式的世界中存在,都是作为用具存在,它有某种用途,为了制作另外的东西而被使用。比如一块木料,它自身是木头,而又能够用来制作木箱。作为木料,它有这样的潜能,能够被用来制作木箱。一旦真正地被做成了木箱,这个潜能就成为现实。由潜能到现实的转化,就是运动。事物作为“产品”包含着完成了的制作“运动”,产品的这个运动已经达到了终点,也就是其潜能得到实现。而形式(form)就是对个别事物进行规定的现实。潜能和现实是存在(ousia)的基本可能性。[5](s.173)那么存在就和运动的过程是密切相关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的运动观念对于理解存在者的存在具有普遍的意义。从存在者作为某种可能性开始,就开始了运动。在生产制作中,存在者作为上手的用具的被使用直到产品完成的过程就是运动的过程。所谓静止只是相对于运动而言,只有能够运动的事物,并首先在运动中,才能够停止。比如木匠放下用具,停止工作。做了一半的木箱,它的制作过程中止。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运动是世界存在的方式,也是世界最终被领会的媒介。通过运动(kinesis),我们能够领会存在者的存在,无论是作为在手的,还是上手的,或者如是就其可能性存在着的,都是被运动一线牵连。目的尚未完全达到,潜能实现的过程,是运动。在目的达到,潜能完全实现了以后,存在者完全的在此呈现(Gegenwaertigsein),就是现实(Entelecheia)

可见,在古代,尤其是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存在的意义是和生产制作这种运动过程密切相关的。要理解存在自身的意义,必须把它放在这样一个不间断的实现存在者的“能是”的过程中。形式或相不但作为制作活动的始点,而且指导着整个的生产制作过程,在生产制作过程中被实现。把握住存在者的这个本质特征,就把握了存在者的存在。

二、智慧对存在的领会——存在作为在场

那么来源于生产制作的智慧所揭示出来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亚里士多德提出,存在有多种意义,不过ousia是最可以作为存在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那么ousia就是存在的核心。在希腊,ousia(存在自身)原始的意思表示可使用的所有物、可以支配的财产。即使在亚里士多德时代,ousia已经成为固定的哲学理论术语的时候,在日常使用中它还仍然还保留着原来的这些前哲学的意义,表示财产、地产、财富。这些意义都和占有、使用有关,因此,ousia的意义和使用、利用联系在一起。它首先是在日常生活中、生产制作中被处理、被使用的存在者,它们的意义总是作为生产活动的某个环节来理解。无论是人造的还是自然的产品,都是在被使用中,被用于某个生产制作过程。所有这些东西自身也相互利用,作为被使用的用具和被使用的自然的产品。在德语中,生产(herstellen)一词的Her-表示“此,这儿(Da)”,stellen就是“放置”,生产出来(her-stellen)就是“放到这儿来,使在场”。[2](p.108)所以,在日常经验中,存在者的存在是可以在处理中在手的、与之打交道中的在场(Anwesenheit)。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的上手性(Zuhandenheit)和预备性(Bereitheit)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潜能,它们都是在场(Anwesenheit)的样式[5](p.174),也就是存在的基本样式。制作活动的目的是使要制作的产品“来到面前”,存在者的存在在生产中被实现,成为现实的(realitas)Ousia就表示一种在使用中在场(Anwesenheit)③。

存在作为在场具有什么特性呢?在存在论上,“在场”首先表明了一种源始的时间性。在技艺的始点或者型相中,已经预先包含了一种具有时间特征的关联和指示。因为,技艺中所看的型相总是为了指导一系列的生产制作过程,所以它包含了这样的因缘关联,从“只要怎样…就会怎样”(sobald-dann),到“由于如此…所以如彼”(weildeshalb)的关联,这在最后表现为一种因果关联。[1](p.77)这些关联中包含着一种时间关系,在“只要怎样……就会怎样”中还很明显,在“由于如此……所以如彼”中就转到背景中去了,但是并没有消失。“只要怎样……就会怎样”中的这种时间关系是一种在场化(Gegenwaertigen)。只要出现了这种指示关联,就有在场化现象的发生。在时间关联变为一种因果关联时,始点就由原因(aition)代替。不过,它仍然包含着那种源始的时间中对存在的揭示,即,在对事物的筹划中,事物的存在在场呈出或者绽出(ecstasis)。始点中已经预先具有了对存在者进行揭示的可能性。知道了型相中已经包含的制作过程的这些关联环节,就知道了产品的原因和产品自身。智慧在起源上本来就是紧紧伴随着技艺的,所以它对存在的揭示也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这个来源的特征。它对型相和始点的把握包含了技艺所指示出来的那些因缘关联,所以它所揭示出来的现象,源始地具有那种时间中的在场化意义。亚里士多德的“作为存在的存在”—ousia的哲学意义和这种日常意义有密切的血缘关系,它是在生产制作模式中形成的,表示能够被使用的东西,被使用的东西在生存论上表示在手的东西(Vorhandenheit),而这种在手性就是在场。[2](p.109)Ousia作为在此存在,首先是指在场呈现(GegenwartigkeitGegenwart)。这表明,存在的意义作为在场,不是指一个现成的存在者。在场首先是一个过程,具有丰富的因缘关联,是包含了历史性和境域性在内的意义在这一刻的绽出。在场不是在物理意义上的某物作为视觉的对象出现在眼前,而是存在者被遭遇,存在者的存在在此刻(Gegenwart)呈出和被领会。Gegenwart既表示时间上的“现在”,也表示“在场”。海德格尔说,Gegenwart就是Entdecktheit(解蔽),而且是解蔽的最高样式。而解蔽又是在场的最高样式,存在就是通过这种当下的绽出被解蔽的。所以当下在场(Gegenwart)是存在的最本己的样式。[2](p.193)

人的实践活动包含着人生存的实际性中的源始的时间性。在人的生存活动中,人行动的具体的境域总是变动的、一次性的。而在人的实践行动中呈现出来的存在恰是这种有限性的也就是绽出的在场。在场(Gegenwart)是在当下(Augenblick)或称现在(present),不过,任何当下都是在具体的境域中发生的,同时融会了对将来的筹划和对过去的思虑。所以,任何当下(Augenblick)都是特殊的,不可复制的。因而,作为存在的意义的在场呈现也具有个别性和当下性。可以看出,存在作为在场不是现成的东西,而是一个过程的不断实现。这个过程就是广义上的“运动”。由运动现象,我们进一步理解了存在者的存在作为在场(Anwesenheit)的意义。存在这种在场不是静止的,它也不能被理解为一个现成的东西。它本质上就是活动。

智慧的沉思是一种纯粹的“看”,它脱离了实用的目的。它思考的是存在自身,是对于人最高的善和幸福。在这里,人的存在的意义也得到最高的揭示。对人而言,潜能的实现活动中最完满的运动是智慧活动。一切其它的运动(Bewegung)都是一种朝向别的什么的存在活动(Unterwegssein zu),只有智慧活动是最纯粹的以自我为目标的达到目的了的活动。亚里士多德认为智慧活动是一种最完满的活动,生存在智慧活动方式中,是人最大的幸福。因为它实现了人最高的“能是”,所以它也是最终极的,最能体现人的存在。由智慧活动获得的对存在自身的理解,是在场,这种在场必然是最完全的无所保留的在场,也就是说,人自身存在的意义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沉思是对那永恒存在者的注视,在这种活动中,人最趋近于神。Theorein(沉思)的词根在rhea-()中产生出了theiontheos()这些词,所以,theorein就意味着注视神。亚里士多德说智慧是神性的(Met983a7),它所涉及的是“宇宙间最有尊荣的事物(timiotata)-(theos):智慧是唯一的为神所有并自身是神性的科学。海德格尔指出,这儿所说的神没有任何宗教和神学的意义,神(theos)仅仅是表示存在者存在的一种较高的方式。智慧的这两个特点,第一,智慧的对象是神性的,表明智慧思考的是那种永恒的事物;第二,这种活动是神性的(theon),说明它是一种纯粹的思考,沉思(theorein)[1](p.134)海德格尔提出,在古希腊人那儿,神这种永恒(aei)之物就是希腊人所理解的真正的存在。[1](p.69)④从存在论上来理解神(theos)这种永恒的存在者,实际上它表示一种完全的敞开,在世界中完全揭示出来的在“此”(Da),是本真的在场。

我们可以看到,形而上学在其起源处对存在的揭示充满了丰富的境遇性和源始的时间性,带着对存在理解的那种原生的生存活动的特征-生产制作活动中的因缘关联,存在着由潜在到现实的那种运动和变化。“在场”表现了活生生的绽出性,而不是作为某个存在者的那种现成存在。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的“在场”才是存在最源始的含义。海德格尔所指的亚里士多德的存在的意义是一种丰富的绽出的在场。在以“在场”为核心意义的存在概念下,形成了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沉思是智慧活动的内容。不但是其他事物的存在,而且人的存在的意义在存在论形而上学中也被揭示出来。

三、古代存在论潜藏着的被扭曲的危险,海德格尔对古代存在论的批判和保留

1.古代存在论潜藏的被扭曲的危险

海德格尔认为,古代的存在概念ousia(存在自身)eidos(型相)等来自源始的生存活动、生产制作活动。不过,智慧活动对希腊人而言是一种追求永恒的生存方式,存在也就表示一种永恒的存在。人的生存活动本来是提供这些概念的场地,如果将人的活动的特征完全抛开,丢弃其中的变化性、有限性、源始的时间性,而强调那种永恒不变的特征,那这样的存在论中的存在理解的源始意义也就被遗忘了。虽然这种本真的源泉本来就包含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了。

事实上存在的这种源始的意义却往往被忽视,代之以一种非本真的意义。当生产制作活动中的寻视被打断,而对事物的型相(eidos),即外观作无所事事的看的时候,eidos作为一种理论的探究的对象,它表示的存在的意义就成了一个现成的东西。它不再由源始的时间性对存在者的存在有所揭示,而是出于一种衍生的时间性,反而遮蔽了存在源始的意义。在古代的存在论中,包含着这样一种同源始的生存不相应的时间概念。在《物理学》IV中,亚里士多德专门分析了时间是什么和它的属性。提出时间和运动变化不分离,但是时间不是运动。人能感觉到的时间是一个一个的现在点。现在点本身是同质的,完全没有区别。通过对运动的计量,将这些现在分出先后,才有了现在、过去和将来的分别。时间被作为一种现在的点的无限延续的序列,这是亚里士多德理解的时间观念。在这种时间观念上建立起来的存在论中的存在不再是指向一种在源始时间中(zeitlich)规定的存在,而是一种“持久的现成性”。[4](p.113)这种意义上的实体离开了原有的生存关联,在一种衍生的时间观念中,成了传统形而上学所追求的永恒之物。

海德格尔提出,事物在生产制作中自身具有的型相(eidos)这个特征以及存在(ousia),在希腊人那儿是源始地在此在的生存活动中发生的,并由希腊人首次确定为存在论概念。但是在当它的源始的特征褪色,而型相等概念成为传统的一个部分后,却在各种各样的解释中被扭曲了,型相成了某种遥不可及的东西,一种永恒不变的现成的东西。由此发生的存在的意义也因而发生了嬗变。这都是一种追求永恒存在的观念造成的,其根源是这种衍生的时间概念。由此,对他的存在概念的误解发生的根源已经由亚里士多德自己准备下了。我们已经发现,亚里士多德对存在的理解是源始而本真的,但是他以及希腊人并没有能够真正在存在论上贯彻这个理解。他揭示出来的存在以及存在和时间之间的关系,在哲学史上却以误解的ousia为中心的存在论被重新遮蔽起来,从而湮没不为人知。

海德格尔认为,传统的本质(essentia)和存在(existentia)的区分,以及类似的概念分别,都是在生产制作模式下从ousia概念演变而来。近代以来笛卡儿的我思(res cogitans)和我在(res extensa)概念同ousia一样,也是在生产制作模式下形成的。[2](p.86)近现代哲学中划分出来的思维和广延这两个对立的实体,都被均等划一的理解为“受造”意义上的存在。无论是认识者和被认识者,都是作为制作活动的执行者和被使用、被执行的对象出现。现代的认识模式仍然建立在古代存在论制作活动的基础上。在海德格尔看来,由ousia这个存在概念演变出来的本质、实体等概念,都走上了存在遗忘的道路,它们无不脱离了人的实际的生存,在一种形而上学的时间概念下展开理解。现代哲学研究中出现的思维和存在关系的问题,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也是在一种非源始的存在理解基础上产生的。

这儿要说明的是,在希腊,存在被素朴地理解为在场,虽然基于时间理解的偏差,在存在论上对它的解释是有缺陷的,但是它展示出一种源始的理解的可能性。希腊的智慧对存在的寻求是值得肯定的,从存在论上来说,它是对日常沉沦的反抗。但是,由于没有从时间的本真领会出发,产生了一种偏离了存在自身的古代存在论。所以需要纠正。如果以源始的时间观念来对这种存在概念进行解释,那么,一种源始的存在论由此就有可能。海德格尔正是通过去除了传统对古代存在的源始领会的遮蔽基础上,对存在的意义进行诠释。他把时间和运动因素考虑进存在的意义,也是在亚里士多德传统之中。只是他所考虑的时间性和存在一样,都是来自人的实践活动,而不是追随传统的形而上学理想。

2.海德格尔对古代存在论的批判和保留

关于海德格尔对古代的存在概念ousia的态度,有很多学者都认为,ousia这种存在概念是海德格尔要克服的对象,并认为海德格尔完全否定了亚里士多德对存在的这种理解,因为它表示一种在手的持存物。比如,Ted Sadler提出,柏拉图的相和亚里士多德的ousia(essences)的永恒被海德格尔存在论地理解为“恒常在场(constant presence)”,对这种存在的理解海德格尔没有接受。[7](p.120)F. Volpi也将亚里士多德的智慧活动的内容对应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在手概念[8](p.103),认为它显然是一种衍生的,而非源始的概念,所以海德格尔对之持否定态度。但是,仅仅说海德格尔反对亚里士多德的ousia概念,就把海德格尔的意思简单化了。前期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存在概念的微妙态度可以在海德格尔的《柏拉图的〈智者篇〉》中的一段话中得到表现:

“恰恰是希腊人没有问‘存在的意义’这个事实,说明存在的意义对他们是不言自明的,一种不需要再问的不言自明。这种存在的意义自然还没有公开出来,而是只能通过一种事后的解释才能明确理解。这种未曾言明地指导着存在论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等于在场(Sein=Anwesenheit)。这种存在的意义不是希腊人随便从哪儿拿来的,或者是想像出来的,而是,它是生活自身、实际的此在自己带着的。只要所有的人的此在都是解释的(Auslegendes),像解释所有存在者一样以某种意义解释自己,在这种解释中,就有未曾言明的活生生的存在的意义。”[1](p.466)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并没有完全否认希腊人有对存在的意义的真实的理解。他很肯定地说,希腊人的这种存在理解是来自此在源始的生存,是在实际的生活中对存在的领会。被希腊人领会到的存在作为在场的意义,是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根据。所以,海德格尔接着说,希腊人对存在的这个理解是我们现在要接受和利用的对象,“存在的意义就像希腊人未曾言明地理解的那样,是从实际的此在自然的切近的存在解释中来的:存在就是说……在场(Anwesenheit)。我们要使用这个存在的意义,因为它包括了时间的整个问题从而也包括了此在的存在论问题。”[1](p.467)当人们看到海德格尔说希腊人根本没有问存在的意义问题时,往往匆忙地断定海德格尔对希腊人的存在理解是持否定态度的。但是,海德格尔的态度并不如此简单。海德格尔说,智慧作为对永恒之物的沉思指示出了此在的存在的最高的可能性。[1](p.61)智慧生活是对人最好的生活,这样的一个结论不是亚里士多德强加给希腊人的,而是亚里士多德从希腊人自然的对生活的理解中得出的,他只是表达得更清楚。智慧活动是一种本真的解蔽的方式,也是此在的存在的最高的可能性。存在论地解释沉思,就是一种恒常的当下的在场(staendig gegenwaertig anwesend)[1](p.134)此在在智慧活动中就是活动在一种本真的在场中,也就是说,真正地领会了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自身的意义。

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强调的重点不是否定和批判,反而在于:我们要利用希腊人的存在概念。海德格尔强调的是他们的存在概念来自实际的生活。他说,在这种存在概念中,已经包括了“时间的整个问题和此在的存在问题”。他之所以要肯定亚里士多德的存在理解,恰是因为这种理解是来自实际的生活。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存在概念的吸收也是从它的实际生活根源出发进行的。

海德格尔对古代的存在论和形而上学提出了批判,但是这种批判不是全盘的否定其价值和意义,而是在保留了其本真源泉后,对它所引起的误解和被后世扭曲所作的批判。当然,这种误解和扭曲在古代存在论中就有其根源,这就是它从实际的生活体验中脱离的时候,一种非本真的时间理解占据了对存在的解释,使得存在作为在场变成了现成在手的永恒存在者。这种存在理解为后世的形而上学提供了依据。本质和存在的区分,乃至主体和客体的对立,都是对这种存在概念的延伸。这也是海德格尔对古代存在论和形而上学持保留态度的内在原因。

【注释】
①翻译根据:AristotelisEthica Nicomachea(希腊语)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94. p.131.下文所引《尼各马可伦理学》(NE)均译自此本,不再说明。
②参Aristotle, Metaphysic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ugh Tredennick, M. 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3. 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下称Met
Anwesenheit(在场)在德语中的意思即表示Vorhandenheit(通常翻译为“在手”)Vorhandenheit在海德格尔那儿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海德格尔通常批评的那种作为“现成的东西”意义上的Vorhandensein是狭义的,广义的Vorhandenheit不是在现成在手意义上被使用的,而是就存在者的存在在场呈现意义上被使用。对这个区分Werner Marx在其Heidegger and the tradition(trans. By Theodore Kisiel and Murray Green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1)中有比较清楚的说明。Werner Marx, Heidegger and the tradition trans. By Theodore Kisiel and Murray Green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 86-87.
④亚里士多德在《论天(peri Ouranou)》中说,宇宙或世界是永恒的,不增不减,没有质变,不受损害。经验可以证明这个理论,而这个理论也可以证明这种经验。同时,如果有神灵存在,而且肯定存在,它也居住在天的最高处。因为不朽的东西要和不朽的东西相伴。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64465页。
【参考文献】
[1]Heidegger, Platon: Sophistes,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Frankfurt am Main, 1992.
[2]Heidegger, 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 trans. Albert Hofstadter,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
[3]Heinz Heimsoeth, The six great themes of western metaphysics and the end of the Middle Ages, Translated 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Ramon J. Betanzos,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4.
[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5]Heidegger, Die Grundbegriffe der Antiken Philosophie,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Frankfurt am Main, 1993.
[6]Werner Marx, Heidegger and the tradition trans. By Theodore Kisiel and Murray Green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1.
[7]Ted Sadler, Heidegger and Aristotle-The Question of Being, Atlantic Highlands, NJ: Athlone, 1996.
[8]Franco Volpi, "Dasein as Praxis: the Heideggerian assimilation and the radicalization of the practical philosophy of Aristotle", ed. Christopher Macan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Routledge, 1992.
 

(原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91期。录入编辑:乾乾)